那天过去以后,虞晓没再看见靳原,他似乎不来学校了。她去问封越,封越只是说不用管他。
经过几天的心理挣扎后,她给靳原打了电话,不出意料没打通。第二天她在手机上发现了一条短信,发送时间是凌晨四点,内容只有短短三个字——“对不起”。
直到一个月以后,才听说靳原回了学校,不过他们并没有遇上,明显是靳原有意在躲她。但既然还在一个地方,总有避不开的时候,后来终究在学生会楼里碰面了,结果他目不斜视与她擦肩而过,仿佛眼前只是一片空气。
虞晓本来还犹豫该和他说什么,见此不由愣住了,一旁的封越丝毫不给他面子,当场开口讽刺。
“现在倒是来装不认识了?”
一瞬间,靳原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但还是什么都没说就走了。
看着他一个人远去的背影,她不得不承认,很多事情已经大不一样了。
慢慢地,到了该穿长袖的时节,树上的叶子渐渐黄了。
“小虞姐,我昨天给你发的……你看了吗?”
办公室里,长相可爱的女孩子紧张地抠着沙发表面皮革,小心问出这句话。
“嗯。”
虞晓把手上的资料夹塞进书架。
“那你……你别难过,我们都知道你不是那种人,如果发帖澄清的话会不会好一点?”
“没有那个必要,他们只是在讨论……或者说八卦。”
“可是最近跟帖越来越多了,还很离谱。像是这个匿名的,自称是你的同班同学,说……说你不是个好人,明明只要和你接触过的都知道你有多好。”
赵晴安忍不住提高了声音。
“没关系的,晴安。”
虞晓拉上玻璃柜门,转过身来面向她,面上带着浅浅笑意。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这些言论很早之前就有了,从我当选校节目主持人……也可能是更早之前。”
见赵晴安欲言又止,虞晓直接走到她身边坐下,握住她的双手。
“你也知道我之前经历了一些……不太好的事情吧,现在这样是我自己的选择。有得必有失,我站得比原来高了,就不得不面对更多人的目光,也不可能堵住所有人的嘴,不管他们说的是好话还是坏话。”
“可是我还是觉得不公平,没有了解过别人凭什么乱说话!啊啊啊,气死我了,我要为你大战键盘侠!”
“噗,好啦好啦……”
虞晓忍不住笑出声,又揽过赵晴安的肩,动作有十足的安抚意味。
“气坏身子就不好啦,别这样,不值得的。知道有你这么信任我就够了,我很开心。”
“嗯,嗯……那你要是伤心了千万要跟我说噢。”
“好,一定和你说。”
小虞姐的声音真的好温柔噢,身上还香香的……
靠在她肩头的赵晴安默默红了脸,又忍不住蹭了蹭。
虞晓很轻地拍了拍少女的肩。
在少女看不见的角度,她最喜欢的学姐眼中结了层淡淡的忧愁,像是江面上的薄雾,一吹即分,久久不散。
【宁溪,浣然姐她后天回国,我们一起去机场接她?】
少女从琴凳上起身,拿过放在一边的手机,映入眼帘的就是这条消息。
【你要去你去。】
她敲下这几个字,刚打算按灭屏幕,一条来电显示跳了出来,还没看清楚备注,手指恰好触到接听键,于是电话接通了。
“小溪,你姐姐要回来了,我和你爸那天抽不开身,你记得去接她。”
“你的女儿,你要我去接?”
“……什么我的女儿,她还是你的姐姐!说话这么难听,要是让别人听到得说我们没教好你。从小就教你们什么是兄友弟恭,什么是孝悌,对父母要孝顺,对姐姐要尊敬,一点教不会,果然是……好了,我还有事。”
对面的人语气沉重,絮絮叨叨了片刻,然后被推门声打断了,仓促作结。
“我……”
“你要是不听话,就别当宁家的女儿了。”
语音断在这里。
她维持着举手机的动作,沉默了一段时间,最后讽刺地笑了笑。
隔了一天,上午九点,一辆银灰色卡宴准时停在宁家门口。宁溪站在阳台上,扶着栏杆,丝绸裙摆随风拂过小腿,触感又轻又滑,似脉脉的水波。她望着那辆车缓缓停下,几分钟后,车门打开,有人从里面迈了出来。
【我到了。】
两个声音在脑中抗争,她深吸一口气,转身从扶梯下了楼。
一走出大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个熟悉的身影。靳原今天套了件黑白格纹的薄卫衣,一条基础款工装裤,胸前还挂着根链子。他原本靠在车门边,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听见脚步声才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抬头。
“上车。”
说完这简短的两字,他先回到了车上。
她还是有些不习惯他现在这副样子。
他的变化实在太明显了,整个人沉默了许多,不再有事没事都找点话题,被别人挑衅到头上也懒得吭声,要是以前,哪怕知道没什么意义也总得当面呛几句,不肯落下风。
这么数起来,好像是成熟了不少,但又有些奇怪,像是赌着一口气强行把自己催熟了。
刚察觉到这一点的时候,她试图弄清楚原因,还主动关心他,却被不冷不热的几句话挡了回去,她本来就不爱伺候人,碰了壁也就不乐意再管了。今天之前,他们已经大半个月没见了。
果然还是不适应,上车以后过了有十几分钟,他一句话也没说。以前有靳原在的时候,从来不会冷场的,即使她不理会,他也能一个人说上好久。
她突然觉得心里有点不舒服。
是习惯吧,毕竟他们已经认识了十二年,如果把没有记忆的时间也算上,那就是整整十六年——据说他们的母亲在怀孕时就碰面了。
十六年,截止至目前人生的全部,她的全部。
临近中午,他们到了航站楼前,这一班航班人不算太多,没一会儿就从人流中找到了要找的人。
她整整两年没见过宁浣然了。
人群中的女人一头齐肩短发,身形高挑匀称,她穿着一件短风衣,皮带将腰掐得很细,米色高跟鞋的细带缠在白皙的脚踝上,精致和优雅从这些细节上流露出来。
她拉着大皮箱,目光不急不缓朝四周扫过。
“浣然姐!”
靳原挥了挥手,吸引来她的目光。
宁浣然渐渐走近,行李箱的滚轮是静音轮,遇见不平整的地面还是发出了一些响声。听着这样的声音,望着她的身影越来越近,心中的窒息感逐渐增强。
“给我来吧。”
靳原上前几步,接过她手里的皮箱放好。
“好久不见,小原。”
宁浣然笑了笑,嘴角微微上扬,有几分矜持客气,说罢,又将视线投到她身上,从头到脚飞快掠过。
“我们也好久不见了,宁溪。”
宁溪很讨厌宁浣然。具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她也说不清楚。
记忆的最初,在她还口齿不清的年纪,最常念的字是“姐姐”。父母在家中总是缺席,保姆的言行又缺少一丝神秘感,于是那个长发披肩,笔直坐在钢琴前的身影,深深地烙在了她的眼中。
她喜欢跟在宁浣然后面跑,但是身体不好,怎么都跑不快,只能看着她和靳原越跑越远,最后蹲在原地掉眼泪。过了几分钟,有人走了回来,捧起脸给她擦眼泪。她吸吸鼻子,靳原的动作很轻柔,脸上挂着无奈的笑,宁浣然站在他身后,看着她的目光有些挑剔,她愣了愣,回了一个傻乎乎的笑。
宁浣然参加钢琴比赛,她坐在市体育馆的前排,翘首以盼,只等着那个身影出现的那一刻送上掌声,听见周围人的夸赞,瞬间理解了什么叫与有荣焉。
这样看来,起初,她不讨厌宁浣然。
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讨厌的,她也不知道。
或许是因为在亲戚朋友以及家人口中,她永远被拿来和宁浣然比较,又永远比不上。
或许是在刚发完病,整个人还陷在焦虑与痛苦中,下意识想找人求助的时候,抬头看见宁浣然站在父母之间,言辞冷硬道:“你该学会控制情绪,别总让家里人为你担心。”
或许是亲口听见她说,你不配做我妹妹,的那个瞬间。
从那以后,她再也没叫过一声“姐姐”。
即使是和她相隔数千里的这两年,这样的情感也从未消逝过。
“宁溪。”
她转过头,宁浣然坐姿端正,双手交叠放在膝上三寸,下巴微抬。
“最近在做什么,有参加什么项目吗?”
宁溪不语,扭头看向窗外,即使那里并没有什么值得看的。
“我出国前和你说遇到什么事可以找我,每天练琴的时候记得拍一段视频给我,你连消息都不发一句。”
宁浣然的目光钉在她的侧脸上,尖刺缓缓朝内里刨去。
“这么多年,还是这样不求上进,希望你的公主脾气学会收敛了。”
轰!大脑霎时发出嗡鸣,全身血液倒涌,聚往头顶,双手忍不住攥紧。
她按了按胸口,眼神一冷,刚打算开口。
“浣然姐。”
一道声音抢在她之前响起。靳原坐在前排,没有回头,语气带着点安抚。
“宁溪有天赋,练琴也很用功,她最近在准备个人演奏会。”
不知道是否感觉到了来自身后的错愕目光,他的语调依然平稳,少年人的背影像一座海边的白塔,从外灌进车里的风吹乱了他的发丝。
“她这两年已经成熟很多了。”
眼眶一刹那变得有些湿润,她眨了眨眼睛,水珠挂在了睫毛上,却不想用指尖去揩,那样太过明显。
“这样,那我很期待。”
收回目光后,宁浣然轻笑着回答,听起来有着程序化的敷衍,但总归是停止了令人窒息的问话。
“小原,你最近怎么样?”
“我啊……”
耳边那两人的闲聊不知不觉变得模糊不清,像是映在水中的影子,被一次又一次拨乱,引得她恍惚不已。
那句轻描淡写的话,明明用的是那种她最讨厌的长辈一样的口吻,被他用和缓的语气说出来,却彷佛轻羽扫过,令一颗胸中沉寂已久的心止不住颤抖起来。
她不得不承认,靳原其实是了解她的,往往一句话、一个举动就能正中靶心,但又好像没那么在乎她,几次三番站在别人身边、她的对面。
对于靳原的感情,幼时是纯粹的喜欢,后来将他划分到宁浣然那一边去,就变成了厌恶,或许也掺杂着别的东西。不过现在……是真的有些不明白了。
接到人的时候时间已经不早了,所以他们离开机场后直接去了就近的一家高档餐厅。
进入餐厅的时候,那些雾一般的惆怅和敏锐的愁思暂时被掩埋了起来,郁闷和不甘再次充斥了她的内心。
那两个人有说有笑,构成了一副般配的画面,刺目非常。
和我在车上的时候不是一声不吭吗?现在话倒是这么多,还是要分人啊。
她攥紧小包上的细金属链条,冰凉的金属环烙进掌心,硌得生疼。余光随意地晃过落地窗,意外被一抹身影拽住。
诶?
“我出去一下。”
从卡座上起身后,她丢下这句话,快步往餐厅外走去。
说起分人……他之前对那个人才叫不一般,不知道内情的话,还真以为是个情种呢。
总不能只有我一个人难受,吃饭,还是要热闹点好啊。
望着不远处的背影,她轻轻掩了下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