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惠顾，慢走。”
又送走了一位顾客，虞晓看了眼对面墙上的钟。
“已经快九点了。”
外面已经是一片漆黑，路灯散发出的光晕开在夜色染就的布上。
“欢迎光临。”
门铃再响，有人推门而入。
虞晓挺直身子，挂上笑容。
下一刻，她的表情凝固了。
来人径直走进店，似是留意到了她异样的目光，视线转而投向收银台。
白色T恤，蓝色及膝短裤，外搭运动外套，但是袖子挽过手肘，露出一截白皙手臂。裤筒下的小腿线条流畅，一看便是肌肉紧实。
少年人手脚细长却不显孱弱，整个人呈现出一种厚积薄发的力量感。
他伸手取下一只运动蓝牙耳机，任它挂在自己修长的脖颈之上，悬在起伏的小巧喉结附近。
额前的碎发有些凌乱，沾了湿气，连带那双彷佛能看入人心的眼都下了一场雨，起了一片雾。
“你好。”
声音有点低，混着偏重的气音。
“……你好，封越同学。”
虞晓感觉自己脸上的温度有些许上升。
见他往货架走去了，赶忙轻轻掐了一下自己的脸。
在外面打工遇上同学了，而且……偏偏是他，之前暗下决心不再会有交集的人。
可能有的时候就是这样，越想避就越避不开吧。
没一会儿，他就回来了，拎着一瓶矿泉水。
他将水递至她面前，标签朝上。
“这个……”有点贵哦。
虞晓的目光在他手腕间的iwatch上停留，那旁边还有根看不出材质的手环。
她拿起扫码枪扫过标识，红光一闪。
“一共8元。”
封越面无表情付了款，倒没有问她刚才想说什么。
“多谢惠顾，欢迎下次光临。”
虞晓望着他的背影，失神了一刹。
门铃又响了，虞晓连忙打起精神，这回不是顾客，是换班的人。
“小虞啊，回去吧，路上小心。”
虞晓放好身上换下来的马甲，背上自己的包，向下一班的人告别。
推开门，外边的空气有点凉。
她抬高手臂舒展了一下发麻的身子，随意向四周张望几眼，视线滞在店门口几米外的路灯处。
刚刚走出去的少年就站在那里，一只手捏着矿泉水瓶，一只手将额前的湿发往后撩去，手臂肌肉线条在略昏的灯光下被刻画得分明。
他本垂眼不知道在想什么，许是听见开门声，那对又薄又锐的眼睛漫不经意看了过来。
虞晓僵在原地，不知道该不该打招呼。
毕竟是同学，刚刚还是顾客，出于礼貌也该说点什么，何况他还帮过自己。
于是她小幅度挥了挥手，用自己都快听不清的声音道了句“晚上好”。
没想到他就那样朝自己走了过来，她的心一时间就如他手上瓶子里那半瓶水一般晃荡。
“你在这里打工？”
他看向虞晓背后便利店的招牌。
“嗯，也不算吧……我今天是来给妈妈替班的。”
虞晓一边回答，一边用小心的眼神瞅他。
“封同学，你这是在？”
“夜跑路过。”
他眉目间的雾气已经完全消散了，说话间也不再带出气声。
“你叫我封越就行。”
“嗯，好的。”
虞晓从善如流应下，接下去却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
“封……封越，那个，我得走了，赶最后一班公交回学校。”
她眨了眨眼睛，准备向面前的人告别。
“我也回去。”
“欸？”
虞晓诧异地看向他，或许是头顶的灯光落进他眼睛了，那层无形的霜似乎消解了不少，变作两洼平静的水。
不知怎么地，又成了这样。
很平静空旷的道路上，两个人一前一后，相隔不远，就那样不紧不慢地走着，不过这一回是虞晓在前面了。
少年落后她一点距离，明明他的腿长那么多，好像只需要多走一步就能迈到前面去，可他偏偏那样缀在身后。
虞晓不可抑制地觉得紧张，似乎呼吸声已经大过了脚步和夜风声，随时可能被他听见。
是该说点什么的吧，不然好尴尬。
她在心里呼吸了几次，又用余光瞟了他一眼，终于开口：“为什么会跑到这里啊？离学校已经很远了吧……”
“我是从紫园那边过来的，跑得也还算远吧。”
紫园，听闻处在知名富人区内。
“原来是这样……”
然后便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们之间有联系的点实在不多。
于是接下来还是无话走着，隐隐和上次重叠，尴尬却于不知不觉间褪去，呼吸也慢慢平缓下来，边上招牌上的灯时明时黯，安宁又放松。
他看上去很有距离感，但其实是只要他愿意，就可以和任何人拉近关系的那种类型吧。
虞晓忍不住向后看了一眼，这回却被他捉住了，生怕自己所思泄露出来，她慌乱地收回了目光，只是动作略大，反而更加显得欲盖弥彰。
后边传来一声轻笑，很短促也很清晰。
虞晓的脸控制不住的红了。
走到路口，等待红绿灯，他们要去的公交站牌在对面。
虞晓心下有些担心，生怕她等的公交车现在就开来，还好红灯过去得很快。要是赶不上车，打车得花不少钱。
走到马路中段的时候，两旁都铺满了车，各别还开着远光灯，曜白和橙黄的光拥在一起，灼灼刺目，晃得她有些眩晕。
其实虞晓害怕过马路，毕竟她的人生似乎就是从那场车祸开始下滑的，此后她每一次走在马路上都觉得心脏快要麻痹，大脑愈来愈空白，只能强迫自己克制。
呼……马上就走过去了，不用怕。她告诉自己。
就在这一刻，一路以来落后的人填上了一步距离，往前错了一个肩膀的位置，正好在右前侧方为她阻隔开汹涌的车流。
那只是一个人的背影，何况少年并不宽阔的身躯又能真正挡去多少呢，车灯依旧在闪烁，喇叭声隐隐穿插其中。
只是一个毫不犹豫的挺身，只是那一个动作。
她失重的心落到了实处。
多年前就变得狰狞颠倒的画面恢复了原样，好像第一次从支离破碎的世界缝隙间逃脱出来喘了口气。
她的手腕处被圈住了，隔了层外套衣料，动作依然很小心，留有空隙，但足以平息她微弱的颤抖。
他拉着她，穿过交织的刺眼灯光，向对岸走去。
终于走上了人行道，封越放开了她的手，将刚才被他拽住盖过半张手掌的衣袖折了上去。
“谢谢。”
“不用谢。”
刚好公交车停在面前，两人一前一后上了车。
车上很空，虞晓也就没有走到后面，直接在前面的一排座位中找了一个坐下来，封越坐在她旁边。
她原本想着刚刚在马路上的事情，心有些乱，不知封越是不是看出来她的不安，又会在心里想什么，因此止不住留意他。
可他神色一点儿也没有变化，一上车就把耳机塞好，低头看起手机来。
反而显得我很会胡思乱想了。
虞晓在心里嘟囔，慢慢地，心情也平静下来。
车辆靠站，又上来了几个人，其中一位中年男子坐在了虞晓的右侧。
虞晓直起身子，避免自己左右摇摆触碰到人。
还有十几站才能到学校啊，还有好久……
本来今天她在学校也是有打工的，因为要来替妈妈的班，就把晚班调到了早班，下午的工作一结束就坐公交赶到这里，于是一整天都没有休息。
有点累啊……
这车很稳……有点困……
“跑到哪了？还不回来。”
放完靳原的语音，封越打字回答。
“在回学校的路上。”
“回学校？”
对方很快就回复了。
“你突然回学校干嘛？”
“想起来有点事要处理。”
“不是吧你？你不是工作都高效率完成吗？就算有没做的明天去也来得及啊，非得今天晚上回去。”
封越没有回复，却见对面又来了一条。
“怎么去的？跑过去？”
“坐公交。”
对面的靳原本是一种调侃，笑他出去夜跑突然回学校去了，毕竟现在打车还不容易么，却没想到看见这么三个字，顿时睁大了眼睛。
“坐公交？你逗我吧！你……你多久没坐了，你会坐吗？”
“我又不是你。”
“站台能找到？”
封越不回复了，只剩下靳原面带惊诧，啧啧称奇。
“今天这是刮什么风了来着。”
有人领着怎么会找不到站牌，封越淡淡想到，余光落在自己右侧。
这不看还好，一看不免吃惊，只见少女用双手抱在胸前的背包已经往下滑去，她本人也已经双眼阖上，脑袋向另一侧歪去。
封越眼疾手快，飞快一手捞住下滑的背包，一手止住她向右侧靠去的动作。
随后，她的身子被带了回来，顺着惯性，靠在他的肩上。
旁边的中年男人看过来，露出意味深长的眼神。
封越朝他略一颔首，稍示歉意。
随后，他低眸看向搭在自己肩上的脑袋。
她的一些发丝蹭在他颈部，搔起几丝痒意，呼吸间带起吐气，吹在他脖子间，温温热热。
他的目光从她的额头，游走到睫毛，鼻尖，嘴唇，最后是下巴。
他和宁浣然见面不过寥寥数次，几年过去已经记不太清她的长相了。
不过就凭脑中残存的印象，对比眼前人，该是不像的。
说话又轻又软，不习惯和人对视，走路总看地上。
被人欺负了唯唯诺诺，背后一个人掉眼泪，别人说话语气严肃点就一副紧张不安的样子。
周末跨越半个城市到便利店打工，恐惧过马路，公交车上也能睡着……
这么归纳起来，愈发显得可怜，脆弱，又懦弱。
属于刻意招惹都觉得无趣那类。
封越抬起眼，对面望向车窗外，霓虹在夜色中穿梭。
但是他起了好奇心，纵然只有一点点。
如果和他想的一样，按宁溪的性子，她接下来的处境会很糟糕。
那就帮她好了。
他转头又看她一眼，少女睫毛微微颤动，还在他肩上睡得香甜。
反正看上去也不是全然没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