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七点半,阳光从未完全合上的窗帘间漏出一线,投在床中的人身上。
那人还闭着眼睛,却不由皱了皱眉,抬手挡在眼前,有些凌乱的发丝散在他的额角和耳侧。
恰在此时,手机铃声响起,打破了室内的寂静。
靳原眉头皱得更紧,将被子拉高盖住整张脸,可是那铃声还是不停往耳朵里钻。
他猛地掀开被子坐起身,摸过床头柜上的手机按了接听,甚至没有看来电显示。
“谁啊?”
犯了起床气的靳原语气很暴躁,但电话对面的人比他更不耐。
“你现在在哪?”
靳原一下子清醒了许多。
“呃,我……”
来电人是封越,他每周都要去他外祖父家,前几天靳原和他打了招呼,说要一起去。他父母要他不遗余力地和那边联络感情,靳原自己当然也不反对,这对于他们全家都是大有益处的事。
但他到底还是没心没肺,长期养成的生物钟照常发挥作用。
“你还去吗?”
“去,肯定去啊,等我一会儿。”
靳原干笑了几声,挂了电话,直接从床上跃了起来,他草草套上衣服裤子,随便用手抓了两下发型就出了门。
反正本身底子好,在别人身上是邋里邋遢,在他身上就是不羁随性,风流倜傥。
他出了公寓就往校门赶,抄了条近路,穿过竹林景观,踏进一片小花园。这样的花园,学校里有很多处,他从未特地留意过。
不远处,高大葱郁的香樟树下,一抹纤细身影坐在围坛上,如水般倾泻的乌发随微风颤动,她捧在手中的书被风拨动书页,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
靳原的脚步顿了顿。
这个背影有些眼熟。
很快,他听见了她的声音,声线是很干净剔透的,说的俗一点,有股子仙味儿,偏偏说话腔调细声细气,咬字也糯糯的,一不留神就粘连在一块儿。
果然是她啊。
不过这时候不是跟人讲话,好像是在背书,她倒没平日里那么弱气,嗓子亮了许多,声音也清脆不少,时昂时落,添上几分韵律。
更好听了。
靳原生了兴味,直接走了上去,挡在她面前。
虞晓刚翻过一页书,打算继续开背,忽然身前就投下一片阴影,把书上的字都遮暗了。
她疑惑着抬起头。
和煦的日光洒落,泼在翠绿的亭盖上,又从枝叶缝隙间滑下,碎裂开的光点在少女微抬的俏脸上浮动,一会跳到她夹在耳后的顺滑长发上,一会又跳到她漆黑浓密的眼睫上。
看清来人,她圆润透亮的眼珠里盛满了讶异。
“靳,靳原……”
她无意识地抿了下唇,手指捏住书页,长睫翕动。
每周末是虞晓给自己放松的日子,她可以睡到七点,七点十五开始在秘密领地小花园背书,背到八点钟。
因为是周末,大部分人睡懒觉或是相约出游,这个小花园本来就偏一点不太有人,以往虞晓从来没有撞见过认识的人。
“你怎么在这里,”靳原歪了下脑袋,斜眉微挑,目光落在她手中攥着的书上,“在这……背单词?”
哗啦!
是书被飞快合上背在身后的发出的声音。
“不,不是,就是……”
虞晓回避他的视线,一抹薄红爬上面颊。
她一下子也不知道该怎么说,虽然她学习一向很用功,也不会特意遮掩,但在这方面无法做到完全坦然可能是大多数学生与生俱来的特质,她不太想被人说自己周末大早上起来“卷”。
可是已经被完全看透,没办法找借口了。
她浅浅叹了口气,对上他含着星点笑意的褐色眼睛。
“是在背单词。靳原同学呢?”
“嗯?我吗?”
少年指了指自己,眉眼明亮飞扬。
“抄个近路,出校玩玩儿。”
“那挺好的呀。”
“你周末也不出去?”
“不,”虞晓摇摇头,“我在学校里面打工。”
“这么努力,偶尔也要放松一下啊。”
虞晓笑笑,没有回应。
靳原见此,也不多说,很潇洒地挥挥手。
“那我先走了,你继续吧。”
“再见,祝你玩得开心。”
少女站起来,舒舒挥动了几下右臂,左手抓着单词书挡在身后,格纹百褶裙随风在膝盖上曳起波浪。
他走远了些,心头没有缘由的有些发痒,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
这阵风起得大了些,头顶堆叠的香樟树叶彼此摩挲,唱起一曲沾了阳光的歌,她面带恍然抬头望去,一只手别起乱舞的发丝,雪白的腕子撞进人眼里。
在很久以后,他回忆起这一幕,还是能捉到许多瞬间,比如说清越的背书声,香樟树的气味,还有织在少女裙褶间的光影。
每一处都引起他心间的颤动,再然后是浓得化不开的苦涩。
只是此时,他还一无所觉。
离开小花园的靳原稍稍走了下神,刚凝起注意,脑中又跳出一个念头。
刚才看见她侧脸,感觉有些熟悉,好像有点像……
靳原暗自思量,又不禁将她和自己记忆中的面容对比起来。
其实也不算特别像,眼睛要更圆润一些,鼻尖也稍钝一点……大概还有别的细节不同,不过他观察得没那么仔细,总之只有在特定角度看上去才会极像。
不过……
他笑了笑,有些不以为意。
她们是完全不一样的人,凭着点相貌上的相似,根本难以联系在一起。
背单词啊……
靳原心下念着,不经意间流露出一股极淡的轻蔑来。
纵使他自己心思不在学习上,英文不算很好,但从小起对他而言出国就是家常便饭,一口流利口语不成问题,围绕在他身边的其他人就更不必说了,与他同辈的,像封越,除了英语,懂的还有德语、法语、俄语、西班牙语、葡萄牙语、日语……再往上数,他们父母那一辈到祖父母那一辈,大多都是通外语的。
再瞧见她勤勤恳恳背单词,不免觉得有些笨拙,再尖锐一点便是……引人发笑。
走到校门口,封越的车停在那里,大概是看见他了,后座的车窗缓缓降下,玻璃后显现出他那张得天独厚的脸。
封越早已会开车了,但是还没成年拿不了驾照,不能太张扬,开车的是家里的司机。
靳原拉开门坐上车,翘起个二郎腿。
封越撇他一眼,也没多说什么,他对他的性子了如指掌,已经答应了等待就不会为此生气。
不过靳原主动开口了:“不好意思,是我睡过了,没让姥爷等吧?”
虽说是封越的亲姥爷,不过他也能这么叫,他们俩的姥爷是兄弟。
“不会,他不会特意等着,只有吃饭的时候一起说几句话。”
“这样啊……”
他一时没再说话,只看着车窗外的景色不断倒退。
“封越?”
他突然叫他的名字。
“怎么了?”
“你毕业以后有什么安排,回去吗?”
“应该是,当时说好在这边待三年,”他停顿了一下,“不过有人问我要不要出国进修,我还没决定。”
“哦,出国……”
靳原的声音一时有些飘忽,过了一会儿又大声笑起来。
“要不我也出去吧,和你一起!”
封越皱了皱眉,面露嫌弃。
“嘿嘿。”
他笑得露出尖尖的犬齿。
封越索性闭上眼睛,不再理会。
没消停一会儿,靳原又靠在边上问他。
“你见过虞晓吗?就是我和你说过的,宁溪盯上的特招生。”
他以为封越和她毫无交集。
封越眼皮微动,淡淡应了一声。
“那你觉得……她和浣然姐长得像吗?”
封越蓦地睁开了眼睛。
“不像。”
靳原对他直白的回应并不感到意外。
“不是那种一眼看上去就觉得像,其实她们侧脸挺像的。”
“不过,”他摩挲了下下巴,“气质完全不一样。”
这段小插曲很快就过去了,靳原又开启了别的话题。
只是封越还在心里翻覆着那短短几句话。
会是这个原因吗?因为长得像她?
不过就算如此,和他也没什么关系。
反而是靳原,在发现这点以后,说不定会更加关注她。
想到这一点,封越的眉皱得更紧了。
“你干嘛板着个脸?”
靳原双手交叉,撑在脑后。
“我更加不明白为什么宁溪会针对她了,要不我直接让她停手吧?”
说不定就是因为长相。封越这么想。
“最好不要。”
“为什么?”
“容易逆反。”
“嗯……说的也是,哈哈。”
夜色已深,连盏路灯照亮了回寝室的路。
虞晓抱着书本从教室里走出来,路上的人很少,她一个人走得很慢,哼起列表里循环的歌。
她喜欢民谣,悠扬的,婉转的,一首就成一个故事。
今天的夜空好像看不见星星呀。
她一边哼,一边想。
突兀响起的铃声惊动了她。
“喂?妈……”
“我最近……挺好的呀,身体好的,也有好好读书……”
“……你病了?那严不严重呀,要不要去医院?”
“替班?明天?唔……不是不是,我有空的……好的。”
“嗯嗯,对了,那个……叔叔最近怎么样?”
“……”
“好,那我挂……”
语音断了,虞晓的手指还放在挂断键上方没有按下。
她低下头,一时没有说话。
“唉……”
很轻的叹息,化开在偏凉的夜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