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计

    萧景行回到魏国公府,脑中还有一片理不清的思绪,乱得很,想到自己即将要做的事,又是一阵烦难,不知不觉,头脑就放空了。

    直到听见有人通报,说康乐郡主上门拜访,他才猛然一激灵,冲了出去。

    远看见一抹披着斗篷的纤细人影迈下石阶,和背景的灰白天色构成一幅疏瑟图景,他不禁心头颤动。

    “有什么事不能让人来给我传信?我自会去见你。”

    “宛宛,你自己的身子非要我来心疼。”

    他来到她身边,语气焦急,见她面色也白,手摸着也凉,整个人陷入了手足无措。

    他倒是很久没有显露出笨拙的一面了,重逢以后总是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

    安宛扯了扯他的袖口,示意他冷静。

    下一秒,她张开双臂,环住了他的腰身。

    他一直练武,并不畏寒,此时穿得也单薄,搂紧后隔着衣料能感受到收紧的腰腹。

    他的絮语停住了。

    安宛能听见她头顶上传来的、他的急促呼吸声。

    过了一会儿,略喑哑的嗓音响起。

    “……宛宛?”

    “景行,让我抱一会儿吧。”

    “外边天冷……”

    “没事的,”安宛垂下手扯住斗篷,再次围了上去,“我有斗篷。”

    萧景行停顿了一下,抬手回抱住她,将下颌搁在她发顶,闭上双眼,他搂住她的动作越来越紧,似是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中。

    过了不知多久,萧景行感到面上有一点冰凉,他睁开眼,漫天絮雪翩飞。

    “下雪了,我们回去吧。”

    “嗯。”

    “咳,咳咳咳……”

    萧景行在自己屋里煮了热茶,盛好后端到安宛面前,看着她咳嗽了许久,眼角沁出泪来。

    “多谢。”

    安宛终于停下了咳嗽,接过他的茶,轻抿了一口。

    萧景行递了茶以后就没再看她,似是有些心不在焉,细看,耳根处隐隐泛红。

    “景行,景行?”

    “啊?”

    安宛唤了两声,他才回过神来。

    她眼中蕴着浓浓担忧:“苏老将军之事……”

    听她提起此事,他四周那些旖旎氛围即刻散去了,眉宇间不自觉地长出一座小丘。

    安宛搁下瓷盏,纤纤素指轻点在他眉心。

    “你什么时候回北疆?”

    他诧异地看向她,显现出一抹心思被点破的慌乱来。

    “明日……吧,我本来一会儿也是要去找你的。我没想过瞒着你。”

    “你也瞒不住。”

    她语中表露出隐晦的自得,十足可爱。

    “是,瞒不过你。你太懂我。”

    萧景行伸手将她揽进怀里,埋首在她颈间,浑身止不住颤抖。安宛轻轻拍着他的背,在他耳畔柔声道:“我尊重你所做的一切决定。”

    “只是你一定要平安归来。”

    片刻后,萧景行抬首,目光牢牢攫住她的脸,在心里描绘她的五官,刻了一遍又一遍。

    “我会的。宛宛你不会忘了吧,明年正月十九是我们成亲的日子。”

    “我定会在那日之前回到这里,穿着喜服上门迎你。”

    彷佛看见了自己设想的场景,他不由微笑起来。

    “我等你。”

    她如是说。

    继北境的周朝军队败于契丹军队,镇国大将军遭受重创之后,又是一道惊雷,短短半日传遍了全城。

    魏国公世子、大将军之外孙、镇北军昭武校尉萧景行亲率一队人马强闯两道城门离京,直赴北疆。

    新皇大怒,派人追截不成,又命人在多个关隘设法拦截,谁知依旧未果,那萧景行如有神助,竟连闯十三关!尔后,各城门上张贴起通缉令,可谁都明白,捉拿此人的可能甚微。

    萧景行一路纵马驰骋,披星戴月,一边赶路,一边躲避追兵,统共一天休息两个时辰,就这样过了连着几日。越往西北,新皇的统治力量越薄弱,闯过十三关隘后,终于可以放缓脚步。他心系苏老将军,只想即抵北疆,但不得不顾及其他人,于是休整了半天,再次疾驰。

    因着萧景行一行人奔赴而来的路上,北境又失了一城,此时众多守将已退至永昌城,苏老将军也被转移到此城中。

    镇北军如今群龙无首,虽说军纪严明,权力层层下放,军中也有可堪大用的将领在,不至于溃散,仍能迎战,但苏老将军这些年的声望威势不是一般人可比拟,契丹军队又确实战力突越,不同于以往只凭骑兵冲撞,部署精妙,两相冲击,也难怪形势不妙。

    萧景行入城后先是去看望了苏老将军。推门进去看见床上的人,他便红了眼眶,重重跪倒在地。

    他还昏睡着,高大的身躯静静躺在一张小木床上,肩颈部和整只右手都经过了包扎,上面残留着暗红色的血迹。

    在萧景行过往的记忆中,这个男人永远是那样的高大魁伟,是一座永不倒塌的高山,一块屹立于风沙的巨岩。在别人的口耳相传中,他横刀立马,豪情激昂,真正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眼前的他废了一只右手,听人说从马上摔下时还伤了脊骨,往后余生或许只能囿于床榻了。

    这便是英雄迟暮之景吗?

    突然,床上的人像是感知到什么,兀地睁开了眼,他无法动弹,只能转动眼珠,定在萧景行身上。

    他张开口,在吃力地发出“嗬嗬”几道气音后,终于吐出了残破的话语。

    “守边……杀敌……”

    这个破败的、垂死的老人眼中迸发出令人灵魂震颤的炽热光彩。

    “守边……杀敌……”

    城外传来重重击鼓声。

    萧景行起身,走到门口时站定,再次回过头,看进那双满是血丝的眼里,他的动作被投在门前的灰地上,拓成长长的影。

    “属下遵命。”

    用两人可闻的音量留下这句话后,他提枪向城门走去,不再回头。

    那一日,残阳似血,号角震天,他不知自己的枪|刺进了多少人的身躯,只是在敌人退去后,恍然抬手摸了一把脸上溅起的鲜血。

    新的一役,镇北军胜了。

    捷报传回,百姓未来得及欢呼雀跃,又有出人意料的消息传出——新皇派使者前往北疆向契丹求和。

    “愚蠢。”

    清冽的嗓音并未遮掩讽意。

    侍从惊讶地看向身边的男子,他身着一袭影青色衣衫,形制简单的衣裳被他的身姿容貌衬得如同仙人羽袍,不惹尘埃,倒是看不出他会吐出这样两字。

    早听闻这位大人文采斐然,论述鞭辟入里,在官场中进退有度,不曾听说与谁有过罅隙,谁知竟会毫不避讳地用尖锐言辞谈论帝王。

    何潋不在乎自己短短两字引得身边人思量万千,他的目光越过庭院凋零草木,越过百里枯野,描摹着模糊伫立的连绵峰线。

    那儿该有一座关城。

    不能退。这是他唯一的心声。

    萧景行没有听命休战,他抓住被委派讲和的使者,将他关了起来。朝廷派人再劝,他一概不从。于是新皇以他抗旨不遵、蓄意破坏边疆安稳为名将他撤职,治以死罪,宣称将要派兵捉拿他归京。

    “怎么办呢,宛姐姐?”

    从方才起,苏锦双就满面愁容,绕着厅缘走了一圈又一圈。

    “这皇帝!此时不对付外敌,反倒跟着蛮人一块儿打自己人了……”

    小姑娘面色和言辞皆满溢愤懑,一会儿碎碎念叨,一会儿又提高了嗓音。

    安宛眉梢也凝着愁绪,她依旧安慰道:“相信他吧。”

    苏锦双似是走累了,她叹了一口气,坐下道:“不瞒你说,虽然我从前就经常口上损他,可我总归是信他的,不管多难的局面,他总能化险为夷。”

    “这次也是一样的吧,他可是祖父的亲传弟子,我们苏家的……骄傲啊。”

    她眼中亮起星芒,很小声地说道:“我有时很羡慕他,我也想像他一样,像祖父、父亲叔伯、还有哥哥们一样,我能上战场,而不是苦苦在这里等边线来报。”

    安宛摸了摸她的头,轻柔而有力地答:“那就继续磨练武艺,精读兵法吧,用行动来说服世人。史书记载,古时有威名赫赫的女将军,前几朝也有女子领兵的事例。锦双,女子从来不比男儿差。”

    苏锦双似置身于江面的一叶扁舟上,四面皆是浓浓江雾,突然一阵清风吹来,视野一片清明。

    “宛姐姐,你是第一个和我说这些话的人。我爹娘一贯宠爱我,他们只是想让我无忧无虑地长大,嫁去一户好人家。”

    她眼神坚定,隐隐可见泪光。

    “你的话我记着了,”笑容在她娇艳的脸上绽放,“如今的北疆还是先靠萧景行他们了。”

    “我眼下还有一个他交代给我的任务。”

    “是什么?”

    “陪着你,给你解闷,不让你为他烦忧,等他回来迎你做媳妇。”

    小姑娘掰着手指头念着,又不由咕哝:“还真是便宜他了。”

    “宛姐姐,我真的好喜欢你,还在北疆的时候听闻你们定亲了,我每天都在和身边人夸你。”

    “快点成为我的嫂子吧。”

    安宛轻拍了一下她的手,没有言语。

    北境前线形势每刻都在变化,萧景行刚达永昌城那一日,镇北军击退了契丹军队,士气激增,此后就像是有了主心骨。守住永昌城后,镇北军有意重新收复已失的两城,策划了几场进攻,皆未能奏效,契丹军队似乎早知其打算,不仅未中计,还借机反制。一个多月以来,两方拉扯,互有胜败,天气越来越冷,战事迟迟不能终结。

    是夜,镇北军几位将领再次聚在营帐中商议,决定将兵力分为东、中、西三路,先由东西两路军吸引敌方战力,并形成夹击之势,再由中军主力给予强劲打击。

    第二日,萧景行率五万人向契丹驻地前行,这些时日作战中敌方已将他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因此他此番作为引饵领兵东路。

    他们在凄厉狂风中走了许久,一路上都安静得诡异,明明本该遇上敌军了。

    “不好!”

    萧景行停下脚步,高声吼道:“我们折返——”

    凌冽的大风夹杂无数羽箭从背后刮来,阴沉了一早的天际落下片片鹅毛似的雪,俱是漫天洋洋洒洒。

    “人数不对,”萧景行咬牙,“原来不只是契丹,还有……”

    梨花木小几上摆的九瓣莲花茶壶中飘出了纱带似的白汽,在空中辗转后渐渐消去。

    一只白瓷般的手提起茶壶,将其中的茶汤缓缓倒入茶盏,随之一股清和之气溢出,似钟山川之灵,吸入后只觉心体皆被淘涤。

    “是方山露芽。”

    “嗯,你最爱的茶。

    “你有心了……”

    “小宛,你有心事。”

    “我……”

    “是为了,他?”

    眼前人的目光变得有些执拗,又像是不甘。

    安宛没有说话。

    于是他叹了一口气,嘴角扬起。

    “小宛,我最近得了一剂新药,你看……”

    安宛欲言又止。

    其实从上次晕倒后,她就时常疲乏得很,总在不自觉间昏睡过去,这两日倒是精神一些了,才应了孟临颛之请来见他。只是……

    他大抵是看出来了她未尽之辞,还是勉强地笑了一下,可垂在身侧的手分明在发颤。

    “我明日将它制好了,送去你府上。你试一试吧……”

    他像是在哀求。

    “不是还要,等他成亲吗……”

    安宛小心握住他的手,试图平息他的颤抖。

    感觉像是过了许久,他松开了拳头。

    “茶都快凉了……”

    “是,我可不能白费了你的心意。”

    她浅浅一笑,端起青瓷茶盏。

    门突然被打开了。

    “主子。”

    “何事?”

    孟临颛此时被打扰,不由面露不耐。

    安宛顾自敛目,将茶盏送到唇边。

    夜阑瞥了在旁的安宛一眼,淡声道:“镇北军中计了,契丹和鲜卑联手,萧景行领兵的东路遭到围袭,全军覆没。”

    “哐!”

    瓷器骤然落地,发出清脆的碎裂声,瓷片四溅。

    安宛在嗡嗡耳鸣中隐约听见孟临颛惶急的呼喊声,紧接着,天旋地转的黑暗笼罩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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