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明正是白天,雕梁画栋的酒楼高层门窗紧闭,日光被窗棂切割得零碎,落不进去几缕,整间厢房昏昏暗暗,里头似是点了无名的香,香气在室内四处游荡。
“便是如此。”
夜阑汇报完毕,静静立在一旁。
孟临颛没有立马说话,凝神片刻,不知在想什么。
忽然,他开口了:“他倒是正直。”
这几字语调平平,听不出褒扬或是讽意。
“只是也太过天真了,难道真以为仅凭庄致林就能至此地步吗?”
他放松身子,靠在了榻背上,看似形容散漫,桃花般的眼却有如淬了冰。
“孟临渊如何作为已无紧要,得看那人欲如何。”
少年弯起眉眼,轻笑了一声,只是不见丝毫温度。
“看那人近些年来所为……接下来是该见见血了,呵,或是,翻半边天?”
夜阑将头俯得更低了。
“你一会传下去,一切照常。”
“是。”
夜阑领了命,却没有立马退下。
他迟疑了一瞬,还是道:“主子,还有一事。”
“何事?”
孟临颛将尾音拖长,腔调有些懒懒的。
“康乐郡主与魏国公世子定亲一事……”
“你说,什么?”
只在一刹那,话音未落,他看了过来,眼中的戾气与阴狠不加掩饰地喷涌而出。
那一张脸,精致秀美,眉目多情,时时含笑,温声说句话都惹得人面色绯红,在此刻却像是被撕碎了所有伪装,将破碎狰狞显露在日光下。
见惯了血的暗卫久违地感受到了令人汗毛直竖的寒意。
骇人的神色只出现了一瞬,恍若错觉,压抑的气氛却在室内蔓延开,他的语气平静中夹杂着幽冷。
“魏国公世子,是苏烈的外孙吧,还进了大营,一月前从北疆来……去查查他,让归暮把他在北疆时的消息都搜集起来,呈给我。”
夜阑似是想说什么,沉默片刻,还是领命下去了。
孟临颛皱着眉,将茶盏拿起又放下,最后站起身来,理了理衣下摆。
很快,室内重归寂静。
今日天儿晴好,安宛在府中花园逛了一圈,时不时与两个丫头说笑几声。
“郡主这两日可谓是……颇有神采!”
青蔲语气俏皮,冲她挤眉弄眼,惹她心头一跳,不禁咬了咬唇。
“怪声怪气的。”
这一声嗔怪,含着羞恼,两个丫头都乐不可支,笑得开怀。
这样的时刻,真是少有。
青蔲面上欢快,心里却难以避免地现出这种念头。
“多希望郡主能一直平平安安的,万事顺遂。”
她默默许下心愿。
回院子的路上,有小厮送来了一封信。
“那人……是何二公子身边的吧?”
安宛点头,小心拆开了信。
青蔲和白芍下意识屏息,待她阅信。
安宛看得很快,何潋言辞含蓄,但心思并未隐藏,就那样坦然剖露在她面前。
看两个丫头好奇又不好意思问询的模样,她缓缓开口:“他只是问我,定亲是不是出于我的心意。”
“这……”
二人面面相觑。
安宛陷入了沉默。
安洮曾向她透露过,他中意何潋,于是私下向他暗示自己的亲事,何潋似是意动,然而并未当即应下,几日后登门致歉,却是推拒了。
她心知肚明,那必然是在她于桃花林拒绝何潋之后。
想到这里,安宛不由轻叹一声:“何大人……”
捏着信封那只手垂落,封口朝下,掉出一瓣粉嫩桃花,被风卷着转了两圈,轻飘飘地躺在了地上,刹那间沾上了尘土。
安宛将信笺放回信封。
“回去吧。”
回到里间,安宛见到了一位不速之客。
发如乌缎,面胜桃花,身着轻装,手执折扇,听见脚步声,他抬眼望来,盈盈一笑。
“小宛。”
安宛不为所动,只道:“这是你第几回擅闯闺阁?”
对方似是一怔,连忙走近。
“你可是生气了?”
他一面细细观察她的神色,一面不住道歉:“是我错了,我只是觉着我们许久未见,想来看看你,你勿要生我气可好?”
他那双形状标致的眼稍稍下垂,薄唇轻抿,眸光好似都黯淡了几分。
分明还只是个小少年。
“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从前我都由着你,今儿还能治你的罪不成?”
安宛笑了笑,正欲伸出手摸他的头,却突然反应过来他已是比自己高了,动作也便顿住了。
孟临颛顺势低下头,托起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发顶。
“是,小宛最好了。”
安宛愣住了,一时之间有什么奇怪的感受涌上来,她很快将手拿了下来。
“你比我年纪小,却总爱这么叫我,不肯唤我一声姐姐。”
孟临颛低着头,她看不见他的神色,只隐隐约约听得他说了什么,不甚清晰。
她不欲去追问,只好换一个话题。
“你今日来是……”
“我听说你……定亲了?”
少年抬起头,状似随意地问到,面色一片平静,不知为何让人想到暴雨前的海面。
安宛颔首,脸上抑制不住地露出一抹浅笑。
死死盯着她的孟临颛捕捉到那抹笑意,像是被当头棒喝,游刃有余的笑消失了,面上的淡然险些维持不住。
他吞咽了一下,一开口声音竟是抖的,连忙停住,缓了几秒才道:“怎会如此突然?你和他……”
若是旁人,安宛自不会道清缘由,只是她自认与孟临颛情同亲姐弟,也便娓娓道来:“你可记得我曾与你说过,我离开公主府去庄子上修养的事?”
“难道那时,你去的是……?”
“是,也是在那里遇见了他。”
似乎是回忆起他们相遇的事,她面上更为柔和,眼角眉梢流露出欢喜,恰似细密的春雨。
“一年后,我与他分别,却也……”
她抿了下唇,面颊染上茜色,说不出近似表白的话语,只能含糊其辞,视线偏转,用薄袖半掩着面。
孟临颛松手又捏紧,掌心已有了一道深深的印痕。
一年?我与你之间,已是三年有余,你为何不曾对我生出别样心思。
“如此……竟是情投意合?”
安宛未听出他话中的吃味,只用双手捧着微红的俏脸,轻轻点头。
“婚期,定在什么时候?”
“……明年,”她的眼睫扇动,“届时,请你来吃酒。”
眼瞳明明灭灭,终归于平静,他如往常一般勾起嘴角:“好。”
“说了这么久,你连茶都还未喝上一口,我去给你煮。”
她说着便是要起身。
“不必了,我此番只是来看看你,也不便久留,这便走了。”
少年噙着笑,一手打开折扇,手腕轻晃,乌黑的扇骨与冷白的手指交错。
“小宛的茶一向是极好的,这回没有福气,就等下回吧。”
安宛望着他,蹙了蹙眉,檀口微张。
“那……好吧。”
出了公主府,孟临颛的脑中飞快翻动着与她面对时的一幕幕,她每一处神情与语气的变化都在他跟前回放。
“我原以为她此举是应了父母之命,没想到……”
他不禁喃喃。
她那含羞带怯的模样,他往日何曾见过,想到这里,一阵酸楚。
在他眼里,这天下的男子无一配得上她,任他是声名赫奕,高才卓识,芝兰玉树抑或是少年将领,武艺超绝,都不足与她执手。
至于他自身……
他自然……也配不上。
他处境卑微,于才浅见薄识,于德虚泛阴狠,若同她作比,一人是天上月,一人是地上尘,如何配得。
关乎她最美好的愿景,便是待他将一些事作了了结后,为她修筑一座抵临天际、手可摘星的楼阁,一切烦扰她之事都被他扫除阶下,他每日去看望她,与她一同读书下棋,饮茶闲谈,如此,岁月悠长,余生可期。
距婚期还长,变数也多,暂且先不必出手。
最要紧的是拿到药方,早日治好小宛的病。
打定主意,他的神情放松下来,却突然察觉到有人在盯着他,于是视线微转,看见了一位少女。
那女子着浅粉襦裙,头戴幕篱,轻纱垂落,笼于周身,走动时身姿窈窕,身侧挂着的荷包随之微微晃动。
落在他身上的目光确实来自于她。
孟临颛在脑中飞快搜寻,一时却找不到确切思绪。
“公子……”
少女将纱幕撩起一角,展露出娇美的容颜。
“你,你不认得我了吗?金玉楼……还有,我,荷包……”
她嗫嚅着,面上飞起粉霞,更衬得肌肤娇嫩。
“是你?”
少年略带讶异的声音响起。
“小姐你,我自是认得的。”
他那双时时含情的眼弯起一瞬,嗓音轻柔又似暗含惊喜,一阵风吹过撩动发丝,发尾沾在他脸侧,被他用指尖拂开。
少女的脸更红,宛若被蒸熟了。
“那日,多谢公子。”
“举手之劳,不必挂怀。”
他略一点头,似是想要离开。
“公子留步,我……”
“我乃傅启璋之女,傅萝枝,”她脸上浮现出急切与不安之色,“敢问公子……”
他微微一愣,答道:“鄙人姓慕,家里排行老四,小姐可以唤我慕四。”
见他不愿袒露身份名字,她眼里写满了失落。
却又听他再次开口:“鄙人乃一介行商,这一年都落脚在丰乐楼,小姐若是有事相找,去那里报我名号便可。”
孟临颛刚走,傅萝枝身旁的侍女便耐不住了。
“小姐!你怎么能向不知底细之人自报家门,还告诉他闺名!”
“春桃,急什么,他帮过我。”
她不紧不慢地摆摆手。
“只是个荷包罢了,还不知道是不是和别人一伙的,好接近您呢,您怎么这么傻呀!”
自家小姐平素性儿活泼,天真烂漫,老爷夫人千叮咛万嘱咐要把她看好了,现在这样,早知就不该听了几句娇声哀求便心软,陪她溜出府了。
“您故意在今日跑这儿来,是早就知道会见到他?不能啊……”
“春桃,”她的声音很平静,“你可还记得我上次与你说,我遇见了我的命定之人?”
“记,记是记得,可……”
“与他初次见面,我便知道他与旁人是不同的,我们命中有一根线牵着。”
“小姐,您这……”
春桃支吾着,最后憋出一句:“我要回去告诉夫人。”
“哎,别呀!春桃,好姐姐,可千万别!”
少女撅起嘴,眼里已是闪起泪光,握住她的手轻轻摇晃,只是这么一招,春桃的态度就松动了。
见招数生效,傅萝枝得逞似的咧嘴笑了。
“好了好了,我不说了,我们回去罢。”
她转身时,如雾轻纱飘摇,裙摆曳开波纹,却又在动作结束之刻默默收敛,美丽而静谧,宛若梦境。
傅启璋,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如今的傅氏第一人,本朝以来,傅氏和庄氏逐渐势强,在先帝有意引导下,于朝中呈犄角之势。
那日之举不过顺手,事后也因挂心着给小宛送药之事,并未去查探一番那女子的身份,今日倒算是意外收获。
傅启璋之女,确是个有价值的身份。
接下来,等孟临渊回宫,好戏就该开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