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会

    他眼中承载的情绪过于浓厚,有如实质。

    萧景行淡淡挑眉:“自然,我是她的儿子。”

    “你入了军营,还上了战场,”他眼中流露出不认同,“那里太过危险,稍有不慎……”

    “你是在关心我吗?”

    萧景行打断了他,面露讥诮。

    萧棣沉默了,闭了闭眼,尽力掩藏住痛色。

    他确实在萧景行过去的人生中缺席了太久。

    苏妙菱死后他的整个世界都颠覆得彻底,丧礼过去几日后才想起让人将初生婴孩抱到面前,看着自己延续的血脉,心中却是一片漠然,甚至生出了不该有的怨恨。

    他还记得自己答应了妙菱什么,不顾阻拦要将孩子送去北疆,刚出生的孩子受不住舟车劳顿,还是在府里养了一年,一直都没有取名。他想着让苏老将军取名,也算是一种补偿;同样也是一种逃避,那时他根本不敢见那孩子,生怕想起妙菱苍白的面容,又怎么愿意费尽心思为他取名。

    此后愈发浑浑噩噩,形容颓丧,看身边的亲人逝去,怀疑着自己是不是陷在一场噩梦里。

    继承魏国公府后他才渐渐清醒过来,也决心担起为人父的责任。

    面对萧景行的冷漠讥讽,萧棣深知怨不得他,是自己做了错事。

    他只能勉力维持着面上的镇定。

    “你乃我的嫡长子,我的独子,无可争议的国公世子。”

    在萧景行开口前,他立即接了下一句:“我知道没有这个头衔,你照样活得很好,你在这般年纪已上了战场,立下功绩,此后也大有可为,苏家的教养果真极好。”

    说到这里,他想到苏妙菱,沉默了片刻,继续道:“我父亲去世前已交了兵权,只是食实封,袭爵者不必汲汲钻营,便可衣食不愁,沙场上却处处是明枪暗箭、刀光剑影。”

    萧景行皱起了眉,勾起嘴角:“依你之意,我既是注定要承袭爵位,就不必再上战场了?”

    他想要发笑。

    若是他当真抱着这种心思,又何必咬碎了牙把苦头都往肚里吞,正是因为他无法毫无芥蒂地来到这里,他才宁愿投身沙场。

    他只当自己是苏家男儿,一身热血,才不稀罕做被酒色堆砌起的软骨头。

    “我只是担忧……”

    萧棣叹了口气,他这儿子是个倔脾气,又潇洒随性,和他娘一个样。

    “你倘若真决定好了,我断不会阻拦你。”

    气氛十分僵硬,两人一再无言,萧棣只好结了个尾。

    “你回到这里,有什么不习惯只尽管来告诉我,有事要我帮忙也尽管开口。”

    说着便站起身,打算招人进来领萧景行去给他安排的院里。

    萧景行也跟着站了起来。

    “我现在就有一件事……”

    两双形状相似的眼对视。

    “什么?”

    “替我向长公主府提亲。”

    萧景行眼神坚定,话语平静,萧棣却诧异地张大了嘴。

    “长公主……?”

    他呆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萧景行说的是长宁长公主和驸马的独女——康乐郡主。

    他平素万事不过心,对这位郡主印象不深,想来不是个性子张扬的。

    你和她……

    他正欲开口询问,又匆忙止住了。

    这可是他向自己这个父亲提出的第一个请求,他自然是要办到的。

    “好,我定把此事办妥了。”

    萧景行有些意外他未追问些什么,不过也只是一瞬,他很快恢复了冷淡,客气道了声谢,转身往堂外走去。

    大雨初歇,空气中似乎都是沉甸甸的水汽,屋里又好似盛了暑气,很是闷热,最是难挨的时候。

    用过了饭,安宛斜倚在榻上看书,看的正是那描绘北疆风情的游记,白芍在一旁手持绢扇,随着她手腕的转动,一阵又一阵细风迎面吹来。

    “出去歇一会吧,”安宛翻过一页书,抬起头来,“我没那么惧热。”

    “白芍不累。”

    清丽温和的女子摇了摇头。

    “无碍的,你替我将窗子打开便可。”

    见安宛坚持,白芍听话地走过去打开窗子,随即退了出去。

    安宛继续翻了下一页,此书著者文笔凝练,文字又妙趣横生,不知不觉就浸了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的风儿变大了,扑进屋里,书册还来不及翻页,就在一阵“哗哗”声中合上了。

    安宛从榻上起来,走到窗边,向外看去。

    夜色已降了下来,庭院里空荡荡的,光也有些暗淡,树叶在风中摇曳,沙沙作响,宁静又寂寥。

    她后退一步,打算阖上窗子,却在窗框上看见了一件东西。

    安宛伸手将它拿起来,靠近屋内便亮堂了许多,也看清了是什么——一只靛青色的络子,它被编入了银丝,光落下来,缝隙间闪动着亮色。

    她对此再熟悉不过了,这正是在她手下从一根根细绳变成这般模样的。

    她在回京前将它送给了……

    就在这时,窗框在敲击下发出两声清脆的响。

    难道?

    安宛怀揣着期盼与紧张,小心翼翼地抬起了头。

    赫然与他目光相触,她尚不知作何反应,他已施施然露出一抹笑来。

    随着年岁的增长,又在沙场上经过淘洗,他的气质早已不是公子哥的肆意潇洒,面容似乎也呈一种逼人的锋利,沉默视人之时简直教人胆寒,可一见她便笑了,又有几分仍似从前的少年郎,站在晦暗的月光下,柔软且暧昧。

    “景行?”

    安宛犹豫着唤了他一声。

    “宛宛,我来见你。”

    他压了点嗓子,声音带几分哑,意外的撩人心弦。

    霎时间,心潮涌动,拍打出震耳欲聋的浪声。

    安宛向四周看了一圈,搬来屋里的木凳,垫在窗下。

    她踏上木凳,接着踩在了窗沿,背后是烛火盈盈的屋室,眼前是翩若惊鸿的檀郎。

    眼里盈着欢喜的泪,碎开了,亮亮的,她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踏出那一步,正与当年从高墙之上落下的身影重叠。

    萧景行稳稳地接住她,将其搂进怀里,身躯相贴时,两人皆是一颤。

    他低头凑近了去瞧她的神色,却见她偏过头去,目光闪烁,面颊上已是晕了红。

    于是他笑了,胸膛震动了几下,但还是怕羞煞了她,便将她轻轻放到地上,松开手来。

    安宛有些不敢再看他,垂下了眼,纤长的睫毛半遮住湿润的眼瞳。

    他却也不言语,默默看着她,看得她脸上开始发热,还故作无知无觉。

    安宛耐不住了,只好抬起头,将一只手递到他眼前,手掌上正躺着那络子,它方才一直被她捏在手心里。

    “你一直带着吗?”

    少女的声音轻柔又悦耳,正似此时吹过的徐徐清风。

    萧景行用一根手指勾住上边的挂绳,与此同时,圆润的指甲划过她的掌心。

    靛青络子挂在他手上晃悠着。

    “嗯,与我形影不离。”上阵杀敌时便塞在衣裳里头,心口的位置。

    她一双翦水秋瞳微微弯起,他心头顿时软了一片。

    “那宛宛你……”

    他忽地噤声了。

    削葱般的手指挡在他的唇上,带着些微凉意。

    眼前的女子肤如凝脂,眉目成画,乌黑长发披散了些在肩头,衣衫轻薄,其下的曲线若隐若现。她的柔荑拨开了衣领,从颈间捉住一根红绳,提起来后,下端是一块玉佩。

    “我也一样。”

    我也一样,让一块“你”与我心脏相贴。

    她说话间的吐息似是带了酒气,又或是什么比酒还烈的东西,引人微醺。

    难以自抑地,萧景行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两人贴得太近,吞咽口水的声音格外清晰。

    觉察到他眼神的变化,安宛红着脸收回手,将脖颈上的玉佩取下来。

    “这块玉佩对你很重要吧,当年我只当是替你保管,你若是想拿回去,随时可以。”

    “不必。”

    他飞快回应,又见她微微张口,似是在等他解释,只能缓和了神色再开口。

    “这是我娘留给我的。她未出阁时很得人疼,收了不少好东西,最喜欢的便是这玉佩,这是她十四岁时的生辰礼。玉是产自北疆的,难得一见的极品,纹样是她自己挑的,找了当地手艺最好的匠人。”

    他面上一片淡然,语气也没什么波澜,静静叙述道:“生下我后,许是知晓自己命不久矣,她把这块鸳鸯佩塞进了我的襁褓里。我还是个婴孩的时候就被送离了魏国公府,那时候身上也是带着这块玉的。”

    安宛伸手轻轻搭在他的小臂上,试图给他一些安慰。

    他看了她一眼,将自己的手覆上她的手背。

    “我从前遇上困境便会摸一摸,后来也总能逢凶化吉,不知是不是娘亲在护佑我。”

    “那为何要给我呀?”

    她小声问道,眼中有一点了然,亦有几分忐忑。

    “当时突然就想那么做,想给你点什么,亦或许是……预见了你会离开?”

    听见他这番话,安宛哑了声,嘴唇抿起。

    “怎么了?”

    看见她有些愧疚的模样,他却是满脸笑意。

    “我自信无论遇何事都能凭自己解决,玉佩在身边多是求个心安,可后来……”

    他平了上扬的嘴角,与她对视,无比专注,月光流淌在他眉目间,终是坠进眸子里,酿成满眼深情。

    “一颗心都落在了别处,还是得让玉也跟着走了,我才能堪堪安心。”

    安宛被他目光烫了一下,流离的心思四处翩飞,反应不及,已是收回了被他覆在掌下的手。

    回过神来,她竟感到了一丝心虚,只能故作无意地轻瞥他一眼。

    只见他依然保持着温柔而郑重的神态,轻轻拉过她那只托着玉佩的手,较之安宛宽大了不少的掌自下而上拢住她的手,接着引着她握上了的拳头,敲在他左胸前。

    他手心的温度渡了过来,她稍有些无措,弱弱挣扎了一下,自然是没有挣动的。

    雕刻的纹路有些硌手,指节磕上他的胸膛却是乱心。

    “你……”

    “宛宛,我此生不欲再与你分别。”

    风,骤起,撩起少年鬓间的发,灯火迷离,模糊不去他的眼神。

    轻扣在她手腕上的手指颤抖了一瞬。

    “惟愿,同你结死生契阔,许白首之约。”

    光阴于他承诺中封存,不畏沧海桑田,事过境迁,但求两心相通,共赴人间。

    安宛面对他时的欢喜或羞恼却于此瞬间淡了。

    “景行,我天生体弱,又曾不慎于冬日落入潭水,已是病根深种,日日咳嗽,饮药不断不说……”

    她垂下眼又很快抬起来直视他,目光坚定,隐隐可见泪光。

    “何时丧命也是说不准的事!”

    她轻咳一声,继续道:“我不想教你……早年丧妻,徒留痛苦。”

    萧景行静静听着,眼中有悲哀、疼惜,却没有动摇。

    “宛宛,你心悦我吗?你可曾想过结缡?”

    “我……这并非一回事……”

    安宛用了些力欲将抵着他胸膛的手抽开,却被他一把拉得更近了。

    “你要吃什么药我皆供得起,要什么方子我便上门去讨,”他的眼眶隐隐发红,“我对旁人不会起娶亲的心思,只有你……”

    “莫要再说那些话了……”我实在心疼……

    见他如此,她亦有些不忍,他满心满眼是她,她又何尝不是。

    到了年纪以后,不得不想想自己以后的出路,无非就是嫁人,她也时常劝慰自己,听从父亲母亲安排便是,这是她的本分,只要还活着,就逃不了。

    不想也罢了,想了总希望是他,不然纵使喜轿抬得稳稳当当,一路大吹大唱,也比哀乐好不了多少。

    “松手吧。”

    她这一声,像是在叹息。

    萧景行摸不透她心思,只能咬了咬牙,松了力道。

    安宛可算是把手从他身上拿下来了,在心里埋怨了自己一句“像什么样子”,耳尖已是烫得不行了。

    她后退一步站住,把玉佩戴了回去,绽开浅浅笑意:“照你这么说,是将它赠予我了,我便拿来当作信物。”

    “那敢问萧公子,何时来府上提亲哪?”

    萧景行不受控制地睁大了眼睛。

    月色皎洁,晚风清凉,面前的佳人眼波潋滟,胜似一枝清透的白梨花,轻飘飘地倚过来。

    于是他再次拥她入怀,在脸侧轻吻一记。

    “等我。”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