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主,”青蔲绕过屏风走进来,“怎么把窗子打开了,当心受凉。”
“就一会儿,不碍事的。”
安宛这么说着,还是把窗子合上了。
“这是怎么了,怀里的是?”
青蔲也已不再是小丫头了,容颜楚楚,身姿秀雅,兰苕色的襦裙衬得她盈盈可人。只见她从怀里拿出一册书,递给了安宛。
“何二公子遣人送来的。”
安宛接过来看了书名,伸手轻抚封面,嘴角微弯。
青蔲见此,歪着头看她,眼里有探究之色。
“昨日我让白芍陪着走走,他来拜访过父亲正欲离府,恰巧迎面相会。”
早春之际,柳塘新绿,日落西山,暮光之下寒鸦正归巢,声声啼鸣引人愁绪。纤弱明净的少女怅惘远望,一旁的青年强忍着去触摸她发顶的欲望,默默攥住了手。
“他大约是看出我心头有百般滋味,当面赠了我一首诗。我就笑言,我日日困在屋里头,需要些才气烘熏。他是应了声,我倒没想到他会送来一本诗文集。”
她说到这,又打量了眼那册书,还翻了两页,面上显出诧异来。
“我瞧着倒像是手抄的,许是那何二公子听了郡主的话,一回去就忙着摘诗撰文了。”
白芍不知何时也进来了,远远瞟了一眼,便说了这么一席话。
她话音刚落,屋里的另外两人就都沉默了,她抿了抿唇,疑心自己说错了什么。
一息过后,青蔲竟也接了话:“说起来,这半年何二公子送的东西也不少了。”
安宛一手拿着书,一手扶着床沿,垂头一言不发。
白芍已觉察出了气氛的微妙,假作专注于一旁柜上的纹路。
青蔲的目光在屋中兜兜转转,还是忍不住看向安宛,开口道出自己的疑虑。
“郡主,你对何二公子……”
安宛抬起脸,目光温柔又夹杂着疲惫,一开口却是玩笑语气。
“这么着急想我出嫁,如何,是厌了我么?”
如此端庄守礼的郡主口中偶尔会吐出略有出格的玩笑话,不必说白芍,就连青蔲也时常怔住。
“您说的这是什么话呀,出嫁了我自然得陪着您走,我是您的贴身丫鬟,去哪不都要跟着。”
安宛见她略有激动,也只是笑了笑。
“倒也不用去哪儿都陪着,若是……”
她这句话说得很轻,后半句已是完全听不见了。
不待青蔲她们反应,她再次开口:“我现在这样的身子,怕是会拖累人家。”
一提这个,青蔲的面色变了,她努力压抑住自己的担忧之情,想方设法地宽慰安宛。
“有那太医开的药,我们好生照料着,慢慢总会有起色的……”
安宛的笑容变得有些苦涩,但也并未反驳什么。
“父亲说想留我到十八岁,婚事一类,还是从长计议吧。”
她再次低垂下头,纤长的眼睫在眼下打了一小片阴影,耳畔的发丝柔顺地垂落下来,目光似是落在被她压在床榻上的那一册诗文集上,又似没有着落,空荡荡的。
退到外室后,白芍和青蔲沉默着对视了一眼,俱能从对方眼中看见无奈与痛惜。
此种寂静氛围一直伴随着她们到走出院子。
“哎,你说公主和驸马是真疼郡主吗?”
平日一直待在外院的几个丫鬟侧着身站在墙根底下,有意压了点声音,但大约是没见着人放松了警惕,话语很清晰地传进了耳里。
“总该是的,不就这一个女儿吗?”
“那怎么都二八年华了还未定亲呢?竟是一点都不着急?”
起问的那丫鬟露出了不以为意的神情。
“那可是郡主,还会愁嫁不成?许是想挑个好的。”
“得了吧,分明是名声不好,那些京中有头有脸的小姐哪个不是从小声名远扬,刚及笄提亲的人就踏破了门槛,你再瞧那位,花会什么的从来不去,去街上问问有几个知道她长什么样!”
她的眼神有些轻蔑,语气中又有几许自得。
“赵四小姐你知道么,顶顶有名的那位,可是亲口说了她就是个病秧子,不值得交际,这种能有几个男人喜欢?婚事也就成了问题。拖着不把人嫁出去一个是找不着好的,一个是怕没几天就……这不得罪人嘛。”
她那洋洋得意的嘴脸还没有完全展开,就被响起的发冷女声打断了。
“要是不想在这做了就去找管事,让他赶紧把你发卖了去。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在背后编排主子,事儿不会干,嚼舌根倒是行得很。”
几个丫鬟看见青蔲和白芍,默默散成一排,低头不敢吭声了,方才还在滔滔不绝那位,已是面色煞白。
青蔲说完话,气儿却一点没消,一想起她的郡主受过的苦,愤懑和郁燥就不断往外冒,阴云在眼中积聚。
“你先去瞧瞧郡主的药,”白芍适时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这儿交给我就是了。”
她径直走上去,擦过那带头嘴碎的丫鬟身旁时,淡淡撇过一眼。
“跟我去管事那儿。”
晚边,安宛刚用过了膳,她下午便发觉白芍与青蔲一直是有心事的模样,正想开口问,就见白芍跪下了。
“白芍擅自做主处理了外院几个扫洒丫头,请郡主责罚。”
安宛看着她,面色喜怒难辨。
“她们可是偷奸耍滑了?”
白芍低头不语。
“那……可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安宛轻飘飘地问着,只见跪在自己面前的人抿了抿唇,依旧不发一言。
见此,她的神色柔软了下来,温声细语:“起来吧,你本是我的贴身侍女,帮我管理院子是分内事,有什么好责罚的。”
白芍犹豫了一下,抬头确认了她的脸色,还是道了谢,站起来了。
“你们两个去收拾一些东西吧,明早与我一同启程去日南山,到伽蓝寺进香。”
两个丫头应声领命出去了,安宛倚靠着木椅,叹了口气。她稍稍抬起手腕,薄且细的莹白肌肤之下,青色的脉络在蔓延,长开。
她其实不在乎恶言与妄议,旁人的言语,无论是诋毁还是赞美,分量都没有那么重,每个人切身所感,惟有他们亲身所历。
她感到的,就是自己的日子仿佛能看见头,和初到庄子里那时相近,却也不同。当时只是看不见余生的岁月该流向哪里,现在已经隐隐见到了生命之河的上游,或许等到青绿藤蔓结成了网,将她切切实实环裹起来,她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只是在那之前,她还想见他一面。
她从随身携带的锦缎荷包里拿出一块玉佩,俨然是萧景行予她的那块,手指抚过表面雕纹,只能感到丝丝凉意,她却总能想起,它被他亲手交给她时,表面是有他的温度的。她现下格外怕冷,凉意从指尖渗入时,不禁微微打了个颤,可她依然只是将手攥紧,直到玉佩被染上温热。
太后病得很重了,也许再也不会好起来。
这京城的天暗沉沉的,不知什么时候会变得彻底。
次日,天还蒙着灰,公主府的马车就晃悠悠朝着日南山去了。
水汽在寂寥的细枝头上凝成水珠,压着枝条往下,直到枝儿承受不住,弹起又落下,透明的珠子坠到地上,变作几点印记,消失不见了。
轮子轧过路上的石子和坑洼,发出接连不断的响声。
临了山,冷气就扑罩而来,避开车帘往缝里钻。
安宛轻咳一声,拢了拢斗篷。
马车到了山脚便停下了,抬头看去,寺宇仿佛悬于山巅之侧,浓荫托举,千层石阶蜿蜒而下。
“走吧。”
她对青蔲和白芍这么说。
“郡主……”
青蔲语气中满是无奈,但还是走上去扶住了她。
她们走走停停,直到正午才终是抵达了寺院。
寺院建制恢宏大气,古意森森,禅房散落,花木映衬,青松在日色下泛着冷色,隐约有炉香袅袅。
住持接待了她们,听安宛说明了来意,领着她去进香,为太后祈福。
事毕,听寺里的小沙弥说后山景色正盛,安宛一行人决定走寺后小径下山。
小径由青石板铺就,显然是常有人打扫,平坦而洁净,一路上总有草木遮挡视线,增添了幽深之感,颇具意趣。
转过两道弯,眼前出现了一片烂漫风景。
层层堆叠的粉白之色,似云若霞,如梦似幻,仿佛置身于人间仙境、世外桃源。
是桃花,又与常见的桃花不同,粉红得不那么纯粹,连在一起是一匹粉白渐染的布帛,是微醺的云。
“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
她不禁喃喃。
走近了看,竟是粉白花瓣交叠,一层粉叠一层白,层层叠叠,粉中见白,白中见粉。
“是撒金碧桃。”
清冽的嗓音似溪水汩汩,乍一入耳,恍若错觉,安宛愣怔了一瞬,看向声音来处。
红白杂糅间,闯进了一抹素采,乌墨发丝倾泻而下,再往上游移,便是银雪般的下颌,白玉雕琢的手微抬挡面的花枝,露出了皎洁面容。
“原来是何大人。”
安宛面露一丝诧异,又很快微笑起来。
“我还未向大人道喜,恭喜大人右迁天章阁学士。大人年纪尚轻,已是鸿翔鸾起,青云得路。”
何潋迎面向她走来,一阵风摇动连片花枝,桃红、霜白的花瓣落在他的发间、肩上,在他走动时翩飞,依依不舍地环绕于周身。
“承蒙皇恩,何某不过会作几首诗罢了。”
“大人过谦了。何大人的诗,求诗者已从何府排到城外了。”
安宛整了整被风吹乱的发丝,莞尔一笑。
“那郡主得了我一册《兰雅集》,岂不是……”
何潋垂眸,笑意清浅,转瞬即逝。
“是我承了大人的情。”
安宛大方应了下来。
她又似是想到了什么,敛了笑,试探性地问道:“何大人来此,也是听闻山后美景如画?”
“是也不是,”何潋抬眼,澜澜波光在其中微荡,“我打听到,郡主今日来此。”
安宛有些不安地抿了抿唇。
“何大人……”
“郡主可知,这撒金碧桃别名,鸳鸯碧桃。”
他与她对视。
平素深埋的淡漠霜雪,在日光下化得干净,清澈见底又蒸起连片潋滟。
“一如我对郡主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