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

    公主府,流芳院内,长宁长公主略有不安地端起杯喝了一口茶水,她的目光驻在对面的安洮身上,欲言又止。

    “如烟,可是有心事?”

    安洮有所觉察,温和清润的眼睛就那样安静地看着她,似乎带了点鼓励。

    长公主下意识般移开视线,有些飘忽地应了声,又很快摇了摇头。

    成婚多年,她依然无法直面他那样的目光,虽然总是那般温柔,好似并无多少威慑力,但太过清透,常常让她感到自己的种种心思被直接暴露在他眼前,当然她很快会在心里否认这一点,若他真的知道自己的那些作为,怎么会还待她那么和气温雅呢?怕是早就……不行,不能再这么想下去了。

    “三郎,按御医先前的说法,康乐这两日该醒了……”

    “如此便好,你也放下心来,不必像前几日那么忧心。”

    男子的声音甘醇如清酒,缓缓流淌。

    “我想着她还是在宫里多待几日,”她无意识地用手指甲敲击座旁的木制小几,“毕竟……”

    修长白皙的手掌轻轻按住了她的动作,接着,他将她的手握在掌中。

    “石太医的医术我还是很放心的,就让宛儿在那多调养些时日,也劳烦如烟你代我向陛下和太后道谢。”

    安洮那张俊美的脸靠近了她,语含笑意。

    “不……不必言谢。”

    长公主红了脸,有些吞吞吐吐地回应。

    “我明日再进宫去看看宛儿吧,她……”

    安洮叹了口气,啜饮了一口茶。

    “三郎。”

    长公主紧紧盯着他,嗓子有些干涩。

    “嗯?”

    “康乐如今……可见那时的大师所言非虚,她十八岁之前果真不能留在京城,不然……”

    安洮神色平静,亲自为长公主添了一杯茶,递到她手上。

    “我自是信公主的,所以当年答应了将宛儿送走,只是不好尽信那云游僧人,后来派人跟着他瞧见了不少猫腻,也都与公主细细说了,宛儿生来体弱,派人好生照料才是得用的法子,现下也已将她接回来,公主还是勿要再提那僧人的诓语。”

    长公主本小口喝着茶,听他说话,听着听着脸色就变了,慌忙放下茶杯。

    “是我错了,三郎你莫生气。”

    安洮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我怎么会生你的气,我知晓你只是关心她,只是当年那事实则是我们做错了,如今宛儿回到身边,我们好好补偿她便是了,切不可再动那些心思,若是让人传出去,于宛儿名声也有碍。”

    “是……我晓得了”

    “如烟。”

    安洮捧起她的双手,白玉般的面容上带着浅浅笑意,眼中含情脉脉。

    “宛儿是我们两个唯一的孩子,我只想她能多陪着我们一段时日。”

    假若是往日面对安洮的柔情,长宁长公主早就面颊通红,含羞带怯,可此时听了他这番话,她眼神飘忽,不敢直视,一颗心沉沉向下坠去。

    “嗯,三郎说的是……”

    她突然扶额:“我好像有些头晕。”

    安洮面色变得紧张,道:“怎会如此,可要叫府里的……”

    “不……不必,多年的毛病,一会服了养心丹再歇一会便好了。”

    “这般,那我先行离去,公主好好修养,倘若再有不适,还是要找大夫。”

    长公主点了点头,看着他背影远去,出了院子,渐渐看不到了。

    “雪蕙。”

    “公主。”

    候在厅外的侍女快步走了进来。

    “你说驸马对我的好,有几成是因着康乐?”

    “这……”

    不等听见回答,她继续道:“若他知晓当年的事我该如何?”

    她声音颤抖,眼眶泛红。

    “我当如何!”

    空旷的院内流淌着压抑的沉默,总是挺着脊骨、高抬其首的女人俯下身子,流着泪发出呜咽声。

    院外的树安静的立着,嶙峋的枝头上钻出了嫩嫩的花苞。

    春风一直往北吹,也有盼春的新叶早早冒了头。

    他用两根手指夹住一条细枝,正端详着,被背后突兀响起的喊声一唬,手指一松,枝条弹了回去,还在空中荡了荡。

    “萧景行!”

    他无奈地回过头,果然是苏锦双。

    “怎么了?”

    只见她在他面前停下脚步,双眼将他从头到脚扫了一遍,惊疑之色根本隐藏不住。

    “我听说,你要去军营?”

    他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哪儿听来的?”

    “什么哪儿来的,这又不是什么秘密……”

    她嘟囔着,忽地睁大了眼睛。

    “你是说,这是真的?”

    “呵,”他竟轻笑了一声,“你也说了不是什么秘密,我又有什么必要骗你。”

    “可,可是……你怎么能去那里……”

    “有何不可?”

    他的目光垂下又撩起,抬眼间露出几丝锋芒。

    “这一年来我不是常常与禺哥他们一同练武,自己在院里也没有停过。”

    “刀剑无眼,要是伤着了你可怎么办?”

    “我又不是豆腐做的,一碰即碎,更不是木头石头做的,遇着危险动也不动。”

    他回应得轻松,笑意盈盈。

    “我爹娘,还有叔叔婶婶他们一定不允,他们从小护你护得紧……听,听见你惹了祖父挨棍子了都要赶忙跑过去,生怕你被打得狠了。”

    小丫头一急,说话都有些磕巴,说到后来,自己都有点丧气。

    “老爷子同意了。”

    “什么?!”

    苏锦双急急抬目望去,将眼前人惆怅且释然的神色尽收眼底。

    稚气几乎是脱得一点不剩了,少年人的意气还在,只是被打磨得晦涩,披上了一层雾气,不似从前那般青涩,那般不识愁滋味,藏在深处的东西渐渐长出来,包裹住了他。他的眉眼气质向来是夺目的,一笑自成一段风流,置身车马人流间,一眼便夺去一岁光阴,此刻放眼眺望蒙蒙月白色的天幕,收敛了光华与轻狂,倒酿出了另一种味道。

    萧景行的思绪回到了一日之前,他跪在前厅,面前是那个男人。

    苏老将军临近花甲之年,虽然步入老年,但仍身形挺拔,眼神矍铄,面露精光,不显丝毫老态。萧景行是在他棍棒底下长起来的,但并不畏他惧他,一是知晓自己往昔做的有些事着实混账,二是他每一回的“教训”都把握着分寸,事后还会示意其他人去瞧瞧可有将他打得太惨,给他送点伤药和吃食。

    对于自己从前最娇宠的女儿留下来的孩子,这个戎马半生的铁血汉子学不会如何表露柔情,没有强逼萧景行和同辈的其他小子们一起练武,任由他顺着性子去胡闹便是他能想到的爱重他的法子。

    往日纵使做了荒唐事,知晓自己要挨打了,萧景行也不会有多么的紧张害怕,孩童在爱自己的人面前总是无所顾忌,他很明白那个人是他的祖父。

    可今日在他眼前的,是镇国大将军苏烈。

    只是站在那里,就成了一座巍峨险峻、不可跨越的高山,一眼扫过,血海腥风、金戈铁马都奔他而来。

    “你可想好了?”

    寒意穿过他的骨髓皮肉,一股震悚感顺着脊柱往上爬,他控制不住地颤抖了一下,下一刻,更加汹涌、不可抑制的激动从内心深处窜起,几乎要烧起来。

    “是,还望祖父成全。”

    冰冷审视的目光探过他的全身。

    “你要是擅自逃回来,我定把你的腿打断。”

    “请祖父放心,不做出一番成就,我绝不离开。”

    他大声回应,如同宣誓。

    日头落下,橘黄的夕晖穿过云层和瓦顶,投映在他的眼前,他正要跨过门槛,忽地听见身后传来平静而掷地有声的话语。

    “记住,你是我苏家的男儿。”

    他没有回身,只是狠狠点头,眼眶已然发热,跨过去的那一刻,似乎心上的一道坎也被夷平了。

    刚下了一场小雨,云翳散去,午光洒落,从屋里推窗望去正对着荷花池,清波渺渺,日光晖晖,离花期还早,几枝碧荷亭亭立着,绿得沁人的荷叶盘上有水珠翻滚。帘箔四垂,庭院寂静,柳依依,草离离,一双燕儿在柳条垂挂间双飞嬉戏,如梭纺线,院里的人儿支着下颌,痴痴望着。

    三年啊……这也便过去了。

    三年前她在宫宴那日救了落水的四皇子,本就孱弱的身子已是伤了根,此后药一天也断不得,手脚总是冰凉,时时心悸,入冬则咳嗽不止,常常发热。于是她连院子也出得少了,整日整日读书习字,刺绣作画,对外头的消息所知甚少,只能等青蔲和白芍与她言说。

    在京城的贵女圈里,她只是一抹剪影,虽然有家世撑着,不至于受到什么诋毁,但也总归默默无名,不过这反倒是随了她的心意。

    一年多以前,契丹军队在北部边境发动偷袭,非但未成功,还损失了一员大将,听说这得归功于一位岌岌无名的小将,他也因此得了皇帝赏赐,从怀化执戟长上升至昭武校尉。近几年来,皇帝行事愈来愈严苛,到了近乎残暴的地步。两年前清查了一批贪官污吏,牵连无数,几位主使当众处刑,剥皮之后悬城示众,此后为官者人人自危,处事谨小慎微,这样看来虽然当时手段严酷,也不能说是一件坏事。只是在那之后过了半年,两朝老臣黄实谦因当堂批驳皇帝旨意被处廷杖两百,当场断气,一时间整朝哗然,他的学生写诗祭奠,也被贬官远放。三月前各地方官吏回京述职,越州监察御史上奏称该州多郡存在虚报田租算赋,克扣下拨的水利工程款项等情况,天子大怒,下令严查。

    安宛倚着窗回想近三年的朝堂大事,披散的长发沾染了外头的水汽。遥远之处云还积着,寒雨将至:朝堂之上诡谲变换,风雨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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