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救

    恍惚间,头顶的水面裂开了。

    周身的沉沉压制似乎松动几分,将他拉向深渊的无形藤蔓消散得无影无踪。

    被温热的触感包裹着,隐隐有些安心,辨不清错觉还是真实,他试着睁开双眼,无果。

    轻柔的力道把他往水面带去,带他远离冰冷、幽深,渐渐地,他恢复了呼吸的能力,被挤压得肿胀的感觉还存在,提醒他此时还活着。

    终于,在破开水面的一刹那,空气争先恐后地涌入,他猛地睁开眼,远处宫阙楼宇,万家灯火,抬头恍然能看见沉黑夜幕上的零星闪烁,许是眼睛还未完全恢复,看东西仿若隔了一层,不太真切,犹如身在梦境。

    下一瞬,他狠狠打了个寒颤。

    他确实浸泡在冰冷的潭水里,和另一个人一起。

    之前他在失去意识时感受到的温暖也许是错觉,此刻他已不能从那个人身上汲取到一点温度,同样是一片冰凉,甚至比他更冷。

    他听到了本该剧烈却因无力显得微弱的喘息。

    “搂紧我。”

    她颤抖着开口了。

    他霎时如遭雷击,突如其来的恐惧铺天盖地地袭来,淹没了他。

    他第一反应是推开她,让她远离自己,回到岸上去。

    她无所察觉,勉力向岸边靠去。

    他僵硬着,木然地配合她,脑中来往无数念头——怎么会是她?她怎么在这里?她怎么有力气?她怎么敢这样?她凭什么要为了他?!

    纷繁思绪在脑内炸开,余下整片空荡荡,好像一只空心木偶,每个关节锈迹斑斑,连心跳都静止了。

    随后,更汹涌的念头如狂潮一般吞没了他,将他脑内其他一切都挤占了去。

    他不能失去她。

    他们离岸还有咫尺距离,他能感觉到她把手按上他的背,将他送往岸上,她已是用尽了气力,这一推轻飘飘的。

    他勉力够上岸沿,撑起自己沉重的身子,狼狈地扑倒在地,顾不上别的,立马转身,就看见了令他神魂俱碎的一幕——纤弱的身影好似开败的花一般朝潭水滑去。

    他连忙伸出手攥住她的手腕。

    夜空廖远而无情,浸了水的风如针似刃,能钻透皮与骨,在其中穿行,镜潭一如往昔,静默无波,潭边的两个人影是那样的微渺,与那一头的灯火相衬,一方亮如白昼,一方已坠入永夜。

    孟临颛跪在地上咳嗽了许久,逼迫自己缓解过来,支起自己疲乏无力的身子去看安宛。

    她就那样安静地躺在地上,凌乱的发丝贴在脸侧,双眼紧闭,小脸白得几乎透明,好像一碰就会如入春的薄雪似的化了,身形起伏微弱,在黯淡的光下,她仿佛随时会消逝。

    他能感觉到,她的生机在飞速流失。

    这种预感成了套住他脖颈的锁链,令他无法呼吸。

    他将安宛搂进自己怀里,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她,衣裳吸了水变得冰冷,于是他拨开衣襟,与她身体相贴。

    他被冻得不住地发抖,牙齿也被咬得作响,纵使如此,那从心底蹿上来的恐慌依然在翻腾。

    他从未像此刻一般痛恨自己,恨自己的弱小无力、自以为是。但凡他背后有支撑,但凡他有丝毫能力,但凡他能掌控自己,但凡他……不是孟临颛,他也就不会落得这个下场,连累她到如此地步。

    什么利用、伪善一类他安在她身上的名头皆是他卑鄙怯弱的显现,他原来只是怕了。

    不知何时起,眼前一片模糊,他抬手抚过眼角,指尖沾染的湿润令他为之一颤。

    他在这一刻才觉察,安宛从来是他命里的所料未及,倘若没有了她,他才是真正的一无所有。

    “前面……有人吗?”

    微弱的嗓音顺着风飘了过来。

    一袭身形由至远及近,渐渐清晰,是一位着空青色衣裙的少女。

    待看清了眼前的情景,她以手掩唇,讶异地叫出了声。

    “我……我去喊人来。”

    安宛醒了,头还很晕,身子软绵绵又轻飘飘的,如同躺在云端。

    她迷蒙着眼看向屋室天顶,试着辨出自己所在。

    有人走了进来,看见她立刻惊喜地喊道:“郡主,你可算是醒了!”

    白芍,同样是她的贴身侍女,只是与她的感情和青蔲相比到底是浅了不少。

    “这些天,青蔲几乎是寸步不离您身边,日夜盼着,刚刚去端了药呢,想来很快就回来了。”

    她实在知情识趣,知晓自己在安宛心中的地位不如青蔲,倒不会急着邀功。

    安宛尚有些茫然,只是不等她开口再说什么,一道激动的声音横插了进来。

    “郡主!”

    青蔲匆匆把药放在案上,几乎是扑到了她的床前。

    安宛费力地将手从锦被下拿出来,轻轻放在她肩上。

    “你这是怎么了,”她张望四周,“这是哪儿呢?”

    “这是玉泉殿,找到您那时已经……拖不得了,这儿最近,送您来这儿后太医马上来过了,”她吸了吸鼻子,强忍泪意,“您后来一直不醒,也就不好挪位置,就在这养着了。”

    “竟是闹了这么大动静……还要劳烦你们进宫照顾我。”

    安宛的脸上浮现出歉疚的神色。

    “都这种时候了,您还在说这种话!”

    青蔲说话间已带了浓浓的哭腔。

    “怎么就不能关心关心自己呢,您身子素来弱,正月里在冰水中泡了许久……这可怎么办呢!”

    她说到这,一时刹不住了,泪水争先恐后往下落,安宛顿时拿她没有法子了,只好轻轻叹了口气。

    “对了,临颛如何了?”

    “郡主放心,四皇子并无大碍,就是着了凉,每日服药即可。”

    侍候在一旁的白芍适时回应,接着端起了案上的汤药。

    “郡主先喝药吧,现在正温,一会该凉了。”

    安宛颔首,乖顺地让白芍将她扶坐起来,为她喂药。

    “四皇子倒是在天天挂念您呢,这几天是日日都要来看您,今日在您醒之前刚来了一次。”

    安宛含了一口药,若有所思。

    “我昏了几日?”

    “嗯……是第六日了。”

    青蔲此时情绪过去了,哭声停住,只是嗓音微哑。

    “当真是吓死我了……”

    安宛看了她一眼,眼里有安抚之意。

    “是我不好,害得你们担惊受怕,父亲母亲想必也……说起来,当时是何人救了我们?”

    青蔲思索了一会答道:“据说是赵家的表小姐,近日寄住赵家,那日是跟着那赵四小姐入宫的,宫宴间被抛下了,后来去找赵四小姐,问了人一路找到镜潭,然后看见了郡主您……还有四皇子,跑去找了人来。”

    “如此,待我好了些,当携礼登门致谢。”

    “其实……驸马已经向赵家表示谢意了。”

    “父亲?”

    安宛怔了怔。

    “您出了事,宫人先是报给了陛下。”

    白芍又舀了一勺药喂给她,继续道:“陛下告知了太后和长公主,他们定是都来看过您了。”

    安宛垂下眼帘,静静听着。

    “驸马第二日才知晓,立马从府里赶进了宫。我们是比驸马稍后入宫的,接过了先前几个宫婢贴身侍候的活,这也是驸马吩咐的,毕竟我们一直跟在郡主身边,总比旁人要更妥帖些。”

    见安宛面有思虑之色,白芍斟酌着开口道:“此事并未声张,陛下已经警告了知情的宫人不可外传或私下议论,赵家那边有驸马亲自登门,想来不会传出什么风言风语。”

    “我知晓了,白芍,你有心了。”

    安宛似乎有些怅然,但还是勾起了嘴角,浅浅笑了。

    午后的光打在榻上少女的身上,为她覆上一层虚浮的亮色,她身形是那样的单薄,放在被面上的胳膊好似上了釉色的瓷,极脆弱也是极不堪摧折,笑容也有几分苍白,眼里盛着看不透的思绪,明明灭灭,最终收敛成一片茫茫的干净。

    “雪不下了吗?”

    她这样问道。

    “是的。”

    青蔲面露不解,还是很快回应了。

    安宛微微低头,锦被上用金线绣出的各式娇妍花卉与纷飞的蝴蝶反射出粼粼光彩,她伸手缓缓抚过,眼前浮现了立在浮光细尘间的百蝶穿花屏,又隐去了,重现出一座庭有落花的院子。

    “快要入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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