濒死

    在自己的印象中筛选了一遍,安宛辨认了出来,那是知枢密院事赵元迮的嫡女赵絮儿,她有三个亲哥哥,在家中很是得宠,以骄纵闻名京城,惯爱穿得秾秀,好似一株开得正盛的花。不知是得了什么教养,这花被浇灌着带了毒,但凡有人惹得她有一点不顺心,都得不了什么好下场。她父亲的职位已经足以护佑她了,更别说还有个任御史的舅舅,当然招惹不起的人她从来不碰,这种精明总是不缺的。

    她方才那副做派……安宛心里涌上不好的预感。

    再次看了眼赵絮儿离开的方向,安宛吸了口气,朝前走去。

    冷。

    好冷。

    如同被冰包裹着,寒意化成一根根针扎进体内,无孔不入,身体好像被凝固了,渐渐地,感受不到寒冷了,甚至有难耐的灼烧感,还在往深处坠,水从体外碾过,他动弹不得。

    他是一艘被风暴击中的渔船,水通过木板上的裂缝从底下涌上来,吞噬了他。

    他是一块从房顶上摔下来的瓦片碎成的一块残片,掉进院中积雨水的水缸里,溅出的水花甚至跳不出缸沿,他就沉到了底。

    一个时辰前——

    “我与你说的,你可都记住了?”

    说话的男子身形合宜,穿着一件不打眼的朴素衣裳,面容俊秀,可惜的是左眼处有一道显眼疤痕,许是他气质温和,倒不显狰狞,还有股书卷气,不过最特别的是那一双眼睛,眼窝略深,眼珠微微泛蓝,一看就知并非汉人。

    “自然。”

    他面前的人看上去还是个男孩,站着还未够到男子肩膀,精致的小脸一片冰寒,好像一尊瓷像。

    先前的话题告一段落,男子似是随意地再次开口。

    “若我没记错,宫宴该开始了吧,你为何……”

    孟临颛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

    “我是什么身份,宫宴什么如何轮得到我?”

    他语气散漫,嘲讽意味浓重。

    男子沉默了一会,再开口已是语带愤懑。

    “若不是那几国欺人太甚,燕国如何会覆灭,燕国未灭,雁儿便是公主,你是她的儿子,莫说区区宫宴,山珍海味、奇珍异宝,什么要不得!”

    他还是如往日一般,提到“雁儿”时面上适时露出哀伤。

    “这周国皇帝当真是目中无人,冷血无情,他看低我慕容部倒也罢了,竟是连你这个亲骨肉也不管不顾,唉,天不佑我族……”

    孟临颛饶有兴致地看着男子的表演,末了,似乎有些恍惚地重复了他的话。

    “天不佑……我族……”

    他故作沉思,片刻后,喃喃道:“本来,便是太子我也是做得的……”

    说话间,余光扫过男子的脸,有奇异的光从他眼里掠过。

    “阿复。”

    听见这个名字,孟临颛在心里挑了挑眉,应了声。

    男子从怀里掏出一只布制小囊,压低了声音。

    “拿好,”狠厉的神色在他面上一闪而过,“给你开路的东西。”

    孟临颛将其接到手里,正欲说些什么,突然听见了脚步声。

    两人面色为之一变。

    “快走。”

    孟临颛面色有些阴郁,男子见此,略一点头,速速离开了。

    脚步声愈来愈清晰,来人走完竹林小径,来到了镜湖边。

    孟临颛背靠山石,屏住呼吸。

    “该死的陈婙,莫要以为嫁进我赵家便可以麻雀飞上枝头,惹了我要教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要是打着让我大哥为你出头的主意,那可真是想太多了,竟不知道赵家最不能招惹的是谁么……”

    少女的嗓音本就尖细,若是轻声细语,还能感到柔美,但此时听起来彷佛一把淬了毒的尖刀正贴着人脊骨刮,刺耳又幽冷。

    孟临颛先是稍稍放松了警惕,又很快感到麻烦。

    少女的怒气似乎积攒了很久,音调高昂,与之相伴的还有小石块被狠狠踢开,砸在树上的声音。

    他了无兴趣地听着,等待她发泄完。

    “那个吴贱人!不过是穿了件红衣,旁人也是眼瞎,还与我相比,给我作配都嫌晦气,该死!待我剪了你裙子,教你在众人面前露身子丢了丑你才知道后悔两字怎么写……”

    忽地,冷风袭来,孟临颛的衣袍边角扬起,尖利的女声断了。

    赵絮儿与孟临颛同在湖北岸,山石侧面凹凸并不足以将人完全遮挡住,孟临颛不想引来麻烦,偏偏这阵风来得不巧。

    “是谁!谁在那里偷听!”

    话语声中含着愤怒与慌张,对方快步逼近孟临颛的藏身之处。

    他无奈,只能走了出去。

    乍一看见人,赵絮儿眼里飞快闪过惊艳之色,但一想到自己的想法与计谋都被此人偷听了去,很快又被恼怒和厌恨所替代。

    “你是哪家的,怎么敢偷听本小姐说话?”

    孟临颛稍稍垂头,藏起眼中的不耐和厌烦,面上是一片澄静与安然。

    “我并非有意,只是先前便在此赏景,并未来得及离去。”

    他被挑剔的目光从头扫到了尾,内心的浓黑墨色翻滚,从外表看却丝毫不显,起码赵絮儿不会知道眼前人正在谋划她的一双眼睛。

    衣着和那张眼生的脸都让她瞬间安下心来,她有的是方法让他闭上嘴。

    “我凭什么信你?是不是有人叫你跟着我的!”

    “并无。”

    他的表情很顺从。

    “那你说说你都听见了什么?”

    女声放低了些,尾音扬起,有些邪恶的味道。

    面前人温顺的姿态和并不高大的身躯助长了赵絮儿的气焰,她趁他不备,飞快伸手去拽他的衣领。

    孟临颛反应过来,急忙后退,还是被她拉住了衣袖。

    啪!

    布囊从袖里脱出,掉落在地。

    “这是什么?”

    赵絮儿疑惑地看着地上的物件,打算伸手去捡。

    孟临颛眼中情绪震荡,再顾不得伪装,一把推开了她,迅速捡起布囊。

    这下用力过猛,赵絮儿直接摔坐在地上,华贵的衣裙也立马沾惹了污垢。

    这位小姐自出身以来一直被捧着,逆耳的言语都听的少之又少,何况落到这种狼狈境地。

    “你……”

    她气得声音都在颤抖,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此刻,孟临颛卸去了温顺的表情,冷冷地看着她,幽黑的眼好似深潭。

    被用这样的神情居高临下地看着,赵絮儿久违地感受到了惧意,但是愤怒的火蔓延得很快,几息之间就将感知和理智烧得一干二净。

    于是她撑起身子,甚至还没有站稳,就向他扑了过去。

    孟临颛手里攥着布囊,眉头紧皱,招架这位小姐的推搡。

    若不是她身份有些麻烦,他早就……

    渐渐地,她的力道弱了,还没等他略松口气,一股推力猛地爆发,他被迫连着后退了两步。

    刚下过雪,水潭边的薄冰还没有化。

    孟临颛直直落入了镜潭。

    寒意将他包围,衣裳吸了水很快贴上来,又冷又沉,四肢也在飞速发僵,似乎底下有什么在拖拽着他。

    岸上的赵絮儿已经懵了,溅上去的冷水泼在她身上,她终于从愠怒中摆脱出来,恢复了清明。

    方才过于失态了,如何能当面做出那些举动,有失身份又将自己摆在了险地,回去让阿爹出手便是。

    她看了一眼在潭里挣扎的孟临颛,嘴角流露出阴冷的笑意。

    幸好落下去的不是我,不然事后纵使阿爹为我将他大卸八块也无法偿还,现在这般倒是便宜了他,不过是被淹死罢了。只是我得赶紧离开此地,莫让他的命和我扯上关系了,虽说他家世必不如我,摆平也容易,总归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少女理了理衣摆,扭头走开了。

    水里,孟临颛的身子已经有些动弹不得了,他望着那个远去的背影,双眼成了噬人的深渊,空洞又漠然。

    没有呼救,那样毫无作用还会尽显丑态,徒增笑料。

    唯有记住,若是我活了下来,你余下的日子屈指可数。

    是一炷香还是更久,他早已辨识不清,随着身体僵硬冻结,思绪也好像被水挤压,往日记忆如同碎片飞溅,一股又一股涌来,却难以抓住。

    他清楚地认识到,自己要死了。

    不是在冰冷偏殿出世之时,不是食残羹冷炙,裹粗布麻衣之时,不是生母病故被抬离之时,不是被围在角落踢打之时。

    他遇见了她,她给他细心上药,赠他锦缎衣裳,予他珍馐美味。过去十余年,他是这座宫里阴影处的老鼠,遇见她后才终看见一线熹光,一介皇子活得不如流民。

    还有那个混进皇宫找到他的男子,表露出与他母亲在年少时交情匪浅,教授他为官之道、阴谋阳谋,他通过日夜不休地钻研那人留下的政论、兵书,悟出了几分道理。

    要知道,在遇见安宛之前,他连字都没有识全。

    安宛教他识字,允许他翻她带来的书。她那里有诗词,满篇伤春悲秋、闺情怨绪,他实则是不喜的,为了讨她欢欣,也学着吟诵作诗。后来发现,她似乎更偏爱那些笔力雄浑、瑰丽奇绝的诗,还喜欢看游记,自己想象其中描绘的大好河山,只是游记好像是偷着买的,他从前倒是看不出她有那样一面。他们还一起看了一些农书,甚至是能工巧匠编写的机关术。但是兵法、策论一类,他始终接触不到,这于她而言,或许也一样吧。

    那位自称“止仪”的男子有意接近他,给他灌输复兴慕容部的使命和对于周的仇恨,“无意”间透露出他的母亲少时与他私定终身,约好日后的儿子取名为“复”,又展现出昔日恋人被无情利用后客死他乡的悲痛。他看着止仪的表演,面对他的表现从警惕抗拒到无比信任,不动声色地与他相处,疯狂汲取每一滴知识,仿佛肆意疯长的野草。男子确是动机不纯,却也学识渊博,一口汉文流利,据说曾借用身份考取了官名。跟着他混出皇宫的那一日,他冷寂已久的血液久违地开始沸腾,铐住他十二年的锁似乎开始松动了。

    棋子看见了翻身做棋手的契机。

    然而此刻,他快要死了。

    留下来看清来人是他出于警惕心的必然选择,时间紧凑似乎来不及躲到别处,风吹是无法控制的,那么……不与她争执?不可能,那女人不会放过他,所以……

    所以,他累了。

    忍着苦痛活到现在,慢慢有了点希冀,还以为要看见曙色了,所有的汲汲营营,煞费苦心都变得可笑了。

    原来天命竟是这样一种东西。

    早知如此,不如一出生就死在那里。

    他放任自己闭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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