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京

    兰若寺的一间厢房内,少年人与中年人面对面立着,房外佛音隐隐,屋内剑拔弩张。

    萧景行抿唇怒视面前的男人。

    那人身形高大,一身剪裁得体的玄色锦袍衬得他英武不凡,纵使那张脸已被忧思侵蚀,显得有几分憔悴,但也还是俊美无匹,轻易就能让人想象出他少年时鲜衣怒马的模样。

    大概就是萧景行这般。他们有着相似的眉眼。

    “我不会和你回去!”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将这句话说过几次了。

    男人眼中的忧色愈加深重,几乎可以让任何一个陌生人动容,可惜萧景行什么都知道。

    他只觉得恶心。

    不想再和这个人待在一块,他转身推开房门。

    那个人的低哑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你娘的玉佩……你有好好带着吗?”

    暮光洒了进来,给屋里的一切蒙上了一层虚幻的温柔。

    萧景行脚步一顿,下一瞬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真是讽刺极了。

    他扯了扯嘴角,露不出一个笑,又恢复成了面无表情。

    对了,前几日宛宛不是答应要给他打个络子?如今大约已是打好了,不如去看看。

    想到安宛,他才真心实意微笑起来,还能哼几句不知名的调子。

    一行车马静悄悄过了几道城门,驶入京中,最后进了匾额高悬的公主府。

    一如离开之时,近乎无人关注,彷佛细流注入沧海,此时还没有人能预测到,将来,这股静流会引来怎样的声浪。

    安宛就这样回到了公主府,府内的一切似乎没什么变化,她的小院也和离开时一般,只是花儿开又谢了一轮,当她再次端坐在自己的雕花漆床上时,忽地生出一种错觉——她未曾离开过。

    没有土墙围着的院子,没有从墙外探进来的枝叶,没有拨开枝叶落到她面前的少年……她一直被禁锢着,被无形丝线牵引着一举一动,贵女风范已融入骨血,哭或是笑都不能自已。

    本该如此的……若那一切果真是一场梦的话。

    可她明明已经见过了外面的世界,那是由他清澈双眸映射出的斑斓风景。

    安宛抬起手,还没等触到纱帘的角,一旁候着的侍女就上前一步:“郡主,可是要歇息?”

    她微微颔首。

    一层白纱悠然飘落,外头的青纱接着落下,仿若罩下了袅袅雾气,幽幽沉香开始在屋中弥漫。

    “你们先出去吧。”

    “是。”

    细碎的脚步声响起,很快归于无声。

    她本想说以后也不必在屋里侍候了,但止住了。

    这不合规矩。

    第二日一早,安宛在几个侍女的服侍下收拾妥当,踏出自己的香盈院,穿过水榭花圃,行至另一座院前。

    停下脚步,她抬头看了一眼题着“流芳院”的鎏金木匾,抚了抚领口衣袖,迈步向看着有些幽深的里院走去。

    厅外两位婢女向安宛问好,她颔首,随后留下娉娉婷婷的背影。

    昏暗大厅正中坐着一位女子,身旁的侍女将沏好的茶水搁在她右手边,她悠悠地端起瓷杯喝了一口,才将目光投向安宛。

    安宛与她对视。

    时隔一年,她也无甚变化,颜色清淡,妆容素净,上好玉石头面散发的辉光就足以将她的姿色压得黯然,举止矜贵却有些许凝滞,并非浑然天成,眼神高傲却现不出多少威仪,整个人如同一株被绞了根的花,要用尽全力攀附着什么才能生存。

    她率先移开了目光。

    安宛垂首行礼。

    “母亲。”

    空气再次静默了片刻后,长宁长公主挑眉,淡淡道:“回来就好,长久不在我身边,疏了管教,怕是要重新学学规矩。”

    安宛姿势不变,温声回应:“请母亲放心,女儿时时谨记自己身份。”

    长公主皱眉,正开口想再说些什么,门边侍女清亮的声音响了起来。

    “驸马请进。”

    话音刚落,一道颀长身影踏了进来,来人眉目清俊,气质高华,着一袭石青衣袍,整个人似一棵历经风雨的松柏,蕴着岁月沉淀下的气韵。

    他开口,语调温和:“如烟……”

    懒懒倚在靠座上的女人携着一丝慌乱起身,快步向他走去,走到他身边时,寡淡的脸染上红晕,露出含蜜意的笑容。

    男子握住她的双手,牵引着她回到座旁,待她重新坐下,回过身来看向安宛。

    “宛儿回来了。路上劳顿,可有好好歇息?”

    清润澄黑的双眼里盛满了关心。

    “谢过父亲关心,女儿很好。”

    安宛直视他,微微一笑。

    “宛儿长大了,”他面上情绪有些复杂,“在外头虽然环境清净,却比不上府里照顾周到,接下来我会嘱咐他们,每日给你备着药膳。”

    长公主神色微凝,随后接了一句:“有事就让你的人来告诉我。”

    随后她便忽视了安宛,柔声询问安洮近日琐事,得了他耐心回应,笑意将从嘴角溢出来。

    待安宛离开前,她才赏赐般错开余光,声音冷淡:“太后想见你,明日早点收拾了,与我一同去宫里。”

    安宛轻声应了,缓步离开。

    郑太后是当今明帝生母,小小县官之女,容貌在美人如云的后宫算不得出众,性格规规矩矩,育有一儿一女——五公主孟如烟,七皇子孟劭。饶是生了皇子也不过是个美人,先帝不放在心上,便和入了冷宫没甚分别。

    她爱上了先帝,将那寥寥几次荣宠翻来覆去地想,兀自痛心,自怜自艾,暗暗垂泪,看不见她那一双被宫人欺侮的儿女。

    待她醒悟过来,她那女儿已变得和她一般——懦弱、寡淡无味、顾影自怜,而她的儿子……

    她那高瘦阴翳的儿子,踩着同父兄弟的尸骨登上了皇位,成了这天下的主人。

    安宛愿意亲近太后,尽管她散发的善意更多像是出于愧疚,是一种补偿,但起码源自真心。虽是移情,也是真情。然而,一旁母亲的神色也难以忽视。

    不多时,长宁长公主先行离去,在她退出宫殿的刹那,安宛看见了太后已显老态的脸上的失落神情,她很快又露出和气的笑,看向安宛:“再与我说说在庄子上有什么趣事?”

    ……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太后也略有些乏了,安宛适时告退。太后唤慈明殿的宫女送她出宫,她推脱了,独自向宫门行去。

    处处是朱瓦红墙,鎏金绘彩,柱廊沿着碧湖一直延伸,几经蜿蜒,湖中玉带似的桥直通湖心的白玉亭,一阵微风吹皱一池春水。

    少女带着追忆的神色望向眼前风景,不知不觉间脚步慢了,渐渐停下,额发被微风撩起,身侧环佩相撞,叮当作响,她的眼神虚无,幽幽思绪飘去了远离京城的那方土地。

    “康乐。”

    略微嘶哑的男声揽回了她的注目。

    她回过头。

    来人身着赭色缎袍,衣领袖口都纹着暗纹,乌发高束,头冠正中镶嵌的宝石色泽夺目,他一张脸轮廓分明,五官也很出众,宽眉瑞目,尽显温仁谦和。

    当今圣上的嫡长子,孟临渊。

    安宛行云流水般行了一礼。

    “大皇子殿下。”

    “不必多礼,”男子虚扶了她一把,“表妹为何对我如此生分。”

    他面上带着微笑,口吻也很亲近,话语中那点玩笑之意很容易惹人心生好感。

    “礼不可废。”

    安宛看着他,回答得很郑重,声音柔婉,语调平稳。

    他轻笑了一声,欣赏之色从眼里流露出来。

    “姑姑果真教导有方。”

    安宛敛目,低低应了一声。

    他们并排走着,不可避免寒暄了起来,不过真要说起来,是这位大皇子殿下主动挑起更为妥当。

    “表妹是刚从慈明殿出来吧,”他朝安宛过来的方向投去一眼,“祖母近日可好?我有好些日没有去给她请安,她平素不喜欢被打扰。”

    说到这,他侧头注视安宛瓷白的脸庞,又笑了。

    “不过她一直喜爱你,儿时就是。”

    安宛神情不变,依然是那样淡然温雅,不紧不慢地答道, “太后精神尚好,殿下不必担忧。”

    她很轻地叹了口气,淡淡的怅然从眉目间透了出来,给那张精致秀美的面庞添上了灵动的一笔,精致易碎,飘逸出尘。

    接着,她檀口微张,话语轻吐。

    “承蒙太后喜爱,我之幸事,今后定常伴太后身侧。”

    孟临渊恍了下神,眼中尽是暖光下少女柔和的影,思绪顿时凝结成了一团,几瞬之后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你……四弟!”

    他的余光注意到了什么,语气中满是诧异。

    安宛顺着他的目光向右斜侧看去,越过小半池静水,在对岸稀疏丛林间、纤细树干后瞧见一个人影。

    那人看起来不过小小一团,穿着色泽暗淡的衣裳,额前过长的发丝遮盖住眉眼,依稀能辨别出容貌。

    他听见孟临渊的呼喊,没有回应,转过身匆匆跑远了。

    见此,孟临渊收回目光,面上不见尴尬,带着淡淡笑意,向安宛解释道:“是小四,看着有些怕人。”

    安宛点了点头。

    “现下也不早了,我送你去宫门。”

    “劳烦殿下了。”

    “无碍。”

    他前行半步,引着安宛行至皇宫门口。

    马车早已候着了,侍从拉开车帘,摆上供踏脚的小凳。

    安宛正欲与大皇子告别,却见他伸出右手来。

    他眼神温柔,彷佛能包容山川阔海。

    安宛垂眼,将手覆于他掌上。

    有些粗糙的触感,是日日练武留下的印证。

    “小心些。”

    孟临渊将她扶上马车,待她坐稳才收回手。

    安宛冲他微微点头,遂放下了帘子。

    车轱辘滚动了起来。

    大约几息之后,安宛撩起车帘,回头望去,孟临渊和那些侍卫还站在皇城墙根之下,只是被高墙衬得渺小,霞光从云隙间倾泄下来,笼罩在这片巍峨宫殿之上,为它披上一层血色,威严而残酷。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