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别

    次年开春——

    草长莺飞的时节,春色烂漫,翠绿铺遍山野,一处小山坡上,三种醒目颜色点缀其上。

    “宛姐姐,今儿带了什么吃食呀?”

    小丫头一身桃红衣裙,额上也点了朵桃花,双耳坠着石榴石珠子,笑得春风满面。

    她身旁的少女上身着藕荷色双鱼戏莲纹抹胸,水色上襦,下搭兰色金莲刺绣长裙,发间的紫水晶步摇轻晃。

    “你呀,总记挂着吃食,真真是一只小馋猫……”

    嗔怪的话语透露出十足的亲昵来。

    说着,安宛揭了食盒盖子,从第一层取出一碟梅花乳酪,接着又打开第二层,第三层……

    “真香啊,宛姐姐的手艺果真没话说!”

    苏锦双迫不及待地凑上去,靠在安宛身上蹭了蹭,才向梅花乳酪伸出手去。

    然而,另一只手赶在她前头端走了碟子。

    “哎,你……”

    “嗯,不错。”

    萧景行品尝了一口,露出满意的笑来。

    “不愧是宛宛。”

    他温柔的目光在安宛身上停留了片刻,然后转向苏锦双,朝她做了个鬼脸。

    “你!”苏锦双瞪大了双眼。

    她深吸了一口气,扯住安宛的袖摆,嗲着嗓子:“宛姐姐……你瞧瞧,他这么过分……”

    安宛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安抚道:“不必和他计较,你看,这不是你最喜欢的桃酥吗?”

    她将另一个瓷碟置在苏锦双手边。

    萧景行挑了下眉,满脸写着不与小丫头计较。

    “你不过是仗着宛宛宠着你。”

    小丫头得意地回了他一个鬼脸。

    萧景行将剩下的乳酪一口咽下,随手将碟子搁在一旁,仰面躺了下去。

    少年姿态放松惬意,双手垫在脑后,右腿微微屈起,宽大的天青色衣袍铺在地上,鬓边的散发给他又添了几丝潇洒不羁。

    他听着不远处两个女孩的说笑声,唇边带笑,闭上了眼睛,轻轻哼唱起来。

    他一边唱着,一边用右脚点地,打着节拍,轻缓悠扬的旋律在这片小山坡上空打着旋儿,衬得这空旷之地更为生机盎然。

    安宛怔怔看了他一会儿,起身走到他身边,长裙下摆擦过草茎,发出细微声响,摇曳开一波绿浪。

    停下脚步,她慢慢俯下身,伸出手去够他身旁的空碟,然而手刚挨到碟边就顿住了。

    萧景行攥住了她的手腕。他分明还是闭着眼的。

    安宛试探性地挣了挣,没有挣开。

    “宛宛,陪我躺一会儿吧……”

    他的声音有些像呓语。

    “这……”

    安宛侧过目光去看那只空碟子。

    “不可以吗?”

    倏忽之间,他睁开了双眼,回过视线的安宛不经意间撞进了他的眼眸。

    “可以是可以……”

    萧景行伸手拍了拍他身旁的草地。

    安宛又看了那碟子一眼,终究还是妥协了。

    她一手压住裙摆,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犹豫着是否要进行下一步动作,还未想出个所以然来,就被突如其来的一股力扯着向后躺去。

    安宛小小惊呼一声。

    略带些后怕和羞恼向萧景行看去,只见他再次闭上了双眼,只是唇角翘了起来。

    离两人十几步远的树下,苏锦双目睹这一幕,口中停下了咀嚼,气呼呼的神情出现在她的脸上,皱着眉思索了片刻,她狠狠地吐了口气,将视线撇向另一个方向。

    安宛仰起头,广阔无边的蔚蓝天空上飘满了或似白纱或似羊绒的云彩,恍惚间她躺在一叶小舟之中,小舟漂浮在云海之上,她垂手拨弄清水,搅散了几团绵云,吹跑了一夜的梦。

    她又忆起了曾在院子里看见的四角天空,那四方边框是井沿,她是井里一尾鱼,仿佛永远逃脱不得。

    未曾想有一个人一头撞了进来,撞破了一角牢笼,从此以后便有源源不断的蓝天淌进来,在她心里淅淅沥沥下了一场雨。

    她看向他。

    金色的日光洒在他脸上,勾勒出清晰的轮廓。

    她浅浅地笑了。

    “好看吗,宛宛?”

    萧景行懒懒的声音响起,尾音上扬,恰似一把小钩子,钩得人心慌。

    他的眼皮子向上撩,眼睛还没有完全睁开,微眯着,有点像一只小狐狸,透着狡黠。

    安宛的脑袋飞快地甩向一边,身子像被按了什么开关似的轻抖了一下,像一只受惊的小兔子。

    萧景行看着她通红的耳朵,眼中笑意更盛。

    “宛宛?”

    “……”

    “宛宛——”

    安宛转过身后,胸腔里的兔子还在砰砰跳着,根本无法面对他,僵着身子,一声不吭。

    他叫唤了几声,没得到回应,便息声了。

    安宛松了口气,心里又翻涌上来一点儿愧疚,犹豫着要不要转身看一眼。

    这时,放在身侧的手被翻了过去,掌心感受到一抹温暖。

    安宛讶异地看向手心,那里躺着一块玉佩。

    萧景行已是坐起了身,一只手还保持着扯衣领的动作,显而易见,那块穿着红绳的玉佩是隐在他衣服下的,因为一直被贴身佩戴,还留存着他皮肤的温度。

    “你这是……”

    安宛蹙起了眉,有些不解。

    “我将它赠与你,望你务必珍重。”

    他握住了她的手,让那块玉佩被她紧紧攥在掌中。

    他的神色是十足的温柔,混杂缕缕伤悲,教她有些失神。

    过了一会儿,他松开手,安宛打量那枚玉佩,成色极好,水头十足,上面雕的花纹似乎是两只鸟。

    “是一对鸳鸯。”

    他的口气是满不在乎的,面上神色复杂难辨,安宛张了张口,最终什么也没问。

    她用一块帕子将它仔仔细细裹了,放在自己的荷包里。

    天上厚实的云层翻滚出金边,残阳显露,晚景将近。

    苏锦双走了过来,与他们并排坐着。

    三人一同看着泛红的天色,晚风撩起他们的发丝衣袂。

    若是时光能就此定格,倒也不能说不圆满,奈何岁月无情,总爱弄人。

    时光飘然而逝,静默无声。

    一地残花昭示着物候新更。

    泥筑小院中央,少女站在石桌旁,微微俯身,一手执笔,一手提袖,缓缓移动手臂,大约一刻钟之后,她搁下那杆狼毫笔,用双手提起那张宣纸,雪白单薄的纸在阳光的映透下呈半透明,上面的墨迹清晰可见——

    无限残红著地飞,溪头烟树翠相围。杨花独得东风意,相逐晴空去不归。

    安宛放下宣纸,端起茶盏饮了一口,涩意充斥口腔。

    她垂下眼帘。

    她从前最爱方山露芽,如今都快忘了是什么滋味。

    于是她兀地沉入了自己的思绪里,直到被喧哗声惊醒。

    “咯吱”一声,院门被推开,绿衣小丫头跨进院里来。

    青蔲一大早便出门采买去了,此时回来该是有些迟了,况且面上一片复杂。

    她犹豫着开了口:“郡主……”

    “郡主。”

    一声呼喊打断了她的话,接着几个人陆陆续续地走了进来,最前头那人是个身量平平无奇的中年男子,青色衣袍,乍一看去十分面善,眼中却藏着不易被发觉的倨傲。

    安宛神色自然,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郡主,近来身体可好?”

    他不待她回答,随意向四周张望了一番,便接着道:“瞧这地多么清净,对身子自然是好的。”

    话的结尾语调上扬,故作夸张。

    一旁的青蔲皱了皱眉。

    “曹管事,可是母亲要你为我带什么话?”

    安宛说到这里顿了顿,扫视他身后的仆役一圈。

    “哎,可不是嘛!”

    男人拍了一下手掌,脸上的恭敬笑容浮于表面:“公主和驸马什么时候不记挂着您呐,想着您身子该养得差不多了,赶忙喊我来接您呢!”

    虽然已有预料,但听见他的话,安宛还是不免恍了下神,她想问什么,张了张口,又闭上了。

    曹管事瞧见她的神色,毫不意外,冲身后的人使了个眼色。

    “还等什么呢,不快点帮主子搬东西,没眼色的东西!”

    “等等。”

    似乎是想不到安宛会反对,曹管事愣了一下。

    “青蔲,你去屋里,顺便让徐妈他们也收拾收拾。”

    安宛淡然吩咐到。

    “是,郡主。”

    小丫头麻溜往后头屋里走了。

    于是安宛又看向曹管事:“我的人还顶用,就不劳烦管事了。”

    “这……呵呵。”

    曹管事干笑两声。

    安宛移开目光,自顾自重新坐到石桌旁,再次端起那盏凉透了的茶。

    这次她全部喝完了,就仍由那股涩意蔓延,看着白瓷杯底部那一圈茶渍,脑中闪现过千万个念头。

    或许当真是旁观者清,她离开那压抑之地已一岁有余,许多事不必说便也明了。

    将她遣到这破落庄子里是为了她养好身子?这荒唐理由纵使尚且年幼的她也不肯信的,又如何能……

    她摇摇头,不愿再想下去,其实也想过永远不回去,只要有双儿……还有他作伴的话,也不错。

    “郡主,都收拾妥当了。”

    青蔲来到她面前,低垂着眉眼回答。

    曹管事迫不及待插进来:“既然如此……”

    “青蔲,再替我去一趟苏府吧。”

    安宛拉过青蔲的手,把东西放在她手心。

    那是她亲手打的络子,靛青细绳混编银丝,好搭他的天青衣衫。

    青蔲讶异地抬头看了她一眼,读懂了她的未尽之言。

    “是。”

    “郡主,这又是为何?”

    曹管事脸上已有了不耐之色。

    安宛未看他,语气平平:“我竟不知,什么时候我一个郡主说话做事还要由一个管事置喙。”

    “郡主!在下受长公主之名,特来请您回公主府。”

    他在“长公主”几字加了重音。

    “若是耽搁太久,长公主怕是会不悦啊。”

    后面这一句又放缓了语气,似乎只是好心劝说。

    只见少女面色没有丝毫惊慌,坐姿端庄,无需华服映衬,自成国色,敛目斜睨时流露出矜贵,却不会让人感到过于倨傲。

    “母亲向来大度,自是会谅解我长久未归家,心下忐忑,多加准备,又岂会责难于我?”

    “是,”曹管事低下头,“是在下说错话了。”

    他后退一步,立在一旁,无人再出言。

    在几乎凝滞的氛围中,日头循规走着。

    天际的云彩渲染上橘黄。

    曹管事皱眉,他身后的仆役也开始动作,焦躁冒出了头,他正忍不住要开口,绿衣丫头从外头回来了。

    青蔲快步走到安宛面前,眼中显露惋惜与担忧。

    “郡主,公子一早便出府了,一直未归,我侯了半个时辰……见到苏小姐的丫鬟,便请她代交了”

    “无碍,幸苦你了。”

    安宛露出安抚的笑,婉约柔美,一如往常,只是眼里那藏不住的感伤几乎要滴落出来,化成一声叹息。

    两架马车一前一后,渐渐驶离了这方土地。

    安宛倚靠车壁,纤纤玉指挑起车帘一角,能望见几月前他们三人踏青的那座山坡,笑声、歌声犹在耳畔,目光偏转,只见地上滚滚尘土。

    车帘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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