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凌

    晴日,熹微的晨光从屋外透进来,风还没有被照暖,携着凉意飘入室,驱散了让人昏昏欲睡的熏香气。

    “咳,咳咳……”

    浓郁的苦药味盈满屋室,溯其源头为案上被掀了盖的青色小瓷盅。

    层层雾纱后,衣带略松,如云般秀发垂落的美人倚靠在案旁,面色似纸,但因刚刚的咳嗽,眼尾染上薄红,眸中含着点水汽。

    她咽下口中的苦液,纤纤玉指将阔口小药碗轻轻搁在一旁。

    候在身边的青蔲满目担忧,清秀可爱的小脸皱成一团。

    “如何咳得这么厉害呢,明明去年一年都还好好的,若是还在庄子里,萧少爷……”

    她忽地停住了,有些担心地看了安宛一眼,见她神色未变,试探着又开了口。

    “郡主是否要出去走走?想来是在屋里闷久了……”

    安宛伸手抚上她的脸,轻柔地摸了摸。

    “好。”

    换上简单而不失华贵的裙装,挽了个肖分髻,安宛跨出院子,向着府中花园的方向走去,身后裙摆逶迤,拖在青石铺就的长道上。

    走近一个转角,她突然听见了窃窃私语。

    几个刻意压了也掩不住兴奋的女声此起彼伏。

    “你说的可是真的?当真能见到何公子?”

    “自然,我还能骗你不成?他每次拜访老爷都走的这条道呢!”

    “我手都发起颤来了,那可是号称‘一诗一赋动京城’的何公子啊,据说容貌也……”

    “倒也不必这么慌张,万一……传言不可尽信。”

    “哎哎哎,好像有人,是不是……”

    声音戛然而止。

    安宛初听见这些丫鬟言语,顿觉有违礼数,不由蹙眉,欲上前打断,听得议论声突兀地消失了,愣了愣,下意识迈上前一步。

    视野豁然开朗,眼前景俨然是一幅画。

    结满累累雪色的梨花树之下,立着一位衣白衫的男子,身形挺拔,姿容秀雅,半张脸掩于阑珊阴影之下,另半张被日光照透的面容宛若玉琢,整个人似乎被一股缥缈仙气萦绕,令人见之忘俗,不敢惊扰。

    安宛一时无法言语,可一股气却偏偏爬到了嗓子眼开始搔挠,压抑不住,只能咳出声响。

    “咳咳,咳咳咳……”

    接着,便见白衣公子的神色变了。

    顿时,愧疚之情上涌,她瞬间手足无措。

    何潋独自走在公主府的石板路上,待见到梨花树开得正盛,不由驻足细赏,此时突然听见有些急促的咳嗽声,嗓音细弱,倒未感吵嚷,只是让人想到出生不久的猫儿。

    他回过头去,眼里便闯进了一张钟灵毓秀的容颜,纵使技艺再精湛的画师也难以将她的神韵全部描绘,因为方才的咳嗽,那双剔透杏眼含了点点清泪,仿若水晶,眼角的红痕更是神来之笔,直击人心。

    于是他怔愣了一瞬。

    下一刻,只见那副玉颜上显出了一层浅浅绯色,比天际的霞更烂漫。

    他并非未曾见过女儿家这副神态,反而见的不少,只是往日不过假作未觉,今日却不知作何反应,白皙面皮都僵成了一块木头。

    最后,他朝她的方向微微点头,速速离开了。

    “郡主,我们回去罢,不能再吹风了,一会儿寒气入体,咳得更厉害了。”

    一旁的青蔲急急忙忙地劝道。

    安宛望着那一袭白色背影,直到它拐了个角不见了才收回目光。

    “不打紧,陪我去花园吧。”

    太后病倒了。太医说,年纪长了,身子不比从前也不是什么大事,怕只怕心里有恙,整日郁郁不得疏通,长此以往,再多珍药也难调养。

    于是安宛再次进了宫,在离慈明殿最近的锦兰殿住了下来。太后不会日日召她去,只是她主动每日去请安,刚好那时候太后要服一次药,她便上前去接了服侍她喝药的活。

    今日也是如此。

    近距离看眼前的女人,额头、眼角的纹路,眼下的青黑,发黄的面色都更清晰,疲惫、憔悴还有丝丝缕缕的哀怨仿佛要冲破皮肤漏出来。

    过去也是有一段无虑的少女时光的,天上浮着纸鸢,院里的树上结满了青枣,穿着嫩粉色衣裳的少女贴着墙根躲在树后,看陈叔家的哥哥提着根木棍子去打枣,身后吴妈在叫唤:“好小姐,跑哪去啦?”

    女人皱了皱眉,把药液咽了下去,安宛接过碗,拿起帕子擦了擦她嘴角溢出的残液,然后将碗搁在一旁的托盘上,候着的宫人立马上来将它撤了下去。

    “呼……康乐……”她开口了。

    殿外此时传来了一阵跪俯的声音,兵荒马乱,女人破碎的言语噎在了嗓子里。

    方脸的公公踏进了殿里,手中的拂尘一甩,侧身弯腰,神色恭敬。

    他身后的人不紧不慢地迈了进来,似乎裹挟着一阵冷风。

    安宛也跪了下来,手上还攥着刚用过的帕子。

    她目光所及是一双用金线绣了龙纹的靴子。

    大殿中无人言语,一片冷寂,慌乱的情绪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来。

    “咳,劭儿,你为何……”

    “听说母后身子近来不大好?”

    那人的声音嘶哑,像粗粝的石头互相刮擦。

    “老毛病了,一阵一阵的……”

    “是皇姐来了一趟之后。”

    这句话并非疑问,他语气淡淡,安宛听出了点似有若无的嘲讽。

    赵太后不吭声了,他也不在意,将目光投向安宛。

    “起来罢。”

    安宛起身行礼后,安静地垂头站在一旁。

    刚才她趁机瞄了一眼面前的人,当今的九五至尊——他穿着绣有五爪金龙暗纹的玄色衣袍,一张苍白的脸在衣衫的衬托下几乎是毫无血色,一双锋锐尽出的眼及其出挑,那种孤戾残忍的气质完全掩盖住了容色之流,令人不敢接近,望而生畏。

    她还在暗自思索着如今的场面,太后却出声了。

    “康乐,你先回去。”

    安宛应了声,不再抬头看他们一眼,往殿外退去。在这之间,她感觉到帝王的视线落在了她的身上,她心里一动,但面上没什么反应,就那样退出了慈明殿。

    安宛一人孤零零地走了出来。慈明殿里有规矩,没有太后指示,闲杂人等勿进,即使带了丫鬟也要在殿外候着,她便自己来了,免得身边人久等。再说,她现在也已不是那么习惯身后总有人跟着。

    头脑中难以控制地放映起刚才在殿里的场景,寂静深沉的氛围,好似酝酿着雷电暴雨的浓厚乌云,又似在水面之下无声却汹涌的暗潮。

    安宛怀揣心事,脚下步子却未停,大约过了一刻钟才恍然发觉自己早已偏离了通向锦兰殿的路线。

    她有些茫然地看了看四周,一时未辨识出这是何处。身旁的宫墙红漆斑驳,墙角生了几丛杂草,显然是人迹罕至之地。

    就在此时,她听见了有东西沉闷坠地的声音,一片影飞快地从她面前落下,她低头看去,眼前的地上躺着一块状似石头的物件,大约是什么的残片。

    紧接着,凌乱的脚步声愈来愈近,似乎有五六人,还夹杂着含混不清的叫喊声。

    安宛抬首,恰好看见一个人从宫墙后跑了出来,那明显是个孩子,个子比她还要小,衣裳上沾满了尘泥,半长的头发凌乱遮盖住面颊。

    他边跑边发出细细喘息,已是体力不支,可他身后的人穷追不舍。

    尖细到有些不像童声的嗓音响了起来。

    “我看你能跑哪去……”

    领头人看见了安宛,停住了脚。

    他身后的人也跟了上来,瞧他杵着,一时摸不着头脑。

    “怎么不追了?那小貉子跑得……”

    得了领头人一个眼色,说话者将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安宛扫了来人一眼,原来是一群小太监,其中有人手上拿着砖,握着棍,教她蹙了蹙眉。

    “这是在做什么?”

    她的声音向来轻婉柔和,此时却有些发冷,加上神情严肃,带上了点威压。

    安宛已有一年未曾入宫,近些日子虽然一直呆在宫里,但也不常去慈明殿与锦兰殿之外的地方,那些小太监并未认出她,只是华贵的衣饰与气质骗不了人。

    他们能做出这种事不过是仗着此地偏僻,几乎碰不见人,谁知今日会被一个瞧着便身世不凡的小姐见着,若是她将这事捅了出去,他们莫说是受皮肉之苦,性命怕是也难保,毕竟那位即使再不受重视,好歹也……

    小桂子脑子转得飞快,忆起义父往日的话,他脸上浮现出一个讨好的笑容。

    “小的们在捉獾呢,前些日子见着一只,叫它跑了,那东西性子可凶了,放着不管万一伤着贵人了不是?”

    他小心看了安宛一眼,见她没什么表情,看不出是否信了,却也没有发怒。

    “哪知冲撞了小姐,在这给您赔不是了,小的们这就退下,呵呵。”

    说完瞪了旁边愣愣的同行人一眼,转身走了,脚步快得好似身后有鬼在追。

    几个小太监稀稀拉拉地跑走了。

    安宛这才回头,看向她身后隔了一些距离站着的人。他似乎知道她能护住他,跑到那就停住了,静静看着她和小太监们是如何对峙的。

    她柔和了眼神,朝他走去,轻轻唤道:“四表弟。”

    对方没有应声,缩了缩身子。

    她毫不嫌弃地伸手轻拍去他衣裳上的污泥,他的身子有些僵硬,却没有动作,于是她笑了。

    安宛收回手,用帕子将指头上面的脏污细细擦了,然后又凑近了,温柔地撩开他脏乱的发丝。

    他不自在地偏过了脸,发丝又滑落下来几缕,但还是将掩藏其下的面容显露出大半。

    白瓷一般的肌肤,是沾了灰也掩盖不住的亮色,乌黑润泽好似点了墨般的眼,五官精致,似乎比一般人雕凿得更深一些。

    安宛忽然记起,他母亲似乎是鲜卑人。

    他被看得眼睫轻颤,只一会儿就退后一步,任由发丝再次落了下来。

    安宛从怀里摸出了另一块干净的帕子,想给他擦擦脸,只是才迈了一步,他又后退了,眼里带着警惕,不待她再次开口,就兀自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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