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夜是她入住霍金斯以来，度过的最不安的一个夜晚。不安于远在千里之外的蒙托克角纷争，也不安于梦中的所见。

    还是那一场梦境的延续。身边其他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毕竟一天的课程已经结束，色彩斑斓的房间里只剩下她和他——她依然看不清那个男人的脸，只能看到那双碧蓝的眼眸此刻也在注视着她。

    “Fourteen，你看起来很失落。”男人在她旁边席地而坐，温柔而舒适的笑容绽放在嘴角，一天繁忙的工作结束，他终于也可以不用提心吊胆，于是坐姿也毫无防备，分外松懈。

    他抬手抚摸着女孩的头，感受掌心下她不安的颤动，微微弓身，低下的身躯也像是在向她传递相互地位平等的肢体语言，俨然是知心大哥哥的模样。

    “介意和我说说吗？现在这里没有其他人。”

    “今天是三月九日。”她小声开口。

    “是的，三月九日。”他顿了一下，“Fourteen，今天是你的生日？”

    “嗯……我的十三岁生日。我……我很想家。” 悲伤如决堤之水，瞬间把控不住，帕莉纱再也遏制不住哭音，她抬手用力地捂住嘴，不发出什么难听的啜泣声，大颗的泪珠从眼里滚落。她像是要喘不过气了，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呼吸变得剧烈而断续。

    男人犹豫了一下，随后赶紧将这崩溃的女孩搂进怀中，宽大又温暖的手有节奏地抚摸着她的后背，她像是惊弓之鸟，对一切都惴惴不安。但在他的安抚下，过了好几分钟，帕莉纱终于停止住了剧烈的震颤，两只手抓着他皱巴巴的白色衬衫，生涩地道歉：“对、对不起。”

    她往后退了半步，眼前就是男人被她眼泪濡湿的衬衫，脸上要烧起来了，她惭愧地别过了眼。

    “不用道歉，Fourteen，你没有做错什么。”温和的嗓音拉回了她的思绪，也拉回了她的视线，碧蓝的海域上平静无风，悠远而沉着的情绪让她慢慢地也变得安静起来。男人动了动身体，和她并肩而坐，垂头看她，“Fourteen，你和那些孩子都不一样……愿意向我分享一下你以前的经历吗？”

    漂亮的蓝眸里闪烁着光。

    “都不一样……指的是因为我是亚洲人？还是，因为我是唯一一个外来者？”她冷不丁问道，这才后知后觉，难怪这两年多来这里的同龄人都对她抱有莫大的敌意。本就趋向平衡的生态圈里突然降临了一个外来者，而她又夺取了父亲这个角色的关注，打破平衡的人，是要受到本属于这个圈子的制裁的。

    “你不用紧张，Fourteen。”男人安抚道，“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曾经跟你说过，你不是异类。”

    “我始终和你一样，所以不要担心。”

    就像安定剂被有力地注入她静脉，男人的话语也同样有这种功效。

    不仅仅是因为他的温和，关心。人在全然陌生的环境里，是会天然地依赖遇到的第一个人，或者对自己最好的人。前者是把她当作实验品，用虚假父爱链接感情的papa，她和他不是父母，只是上位者和豢兽，更何况她自己就有父亲；后者是眼前的男人，年幼的她分不清这是否是虚情假意，可一次次倾诉早已让他们越过天堑，走在必然相遇的独木桥上。

    她只知道他是这里唯一会对她将心比心的人，也是唯一一个真实的关心并袒护她的人。如同光耀尘世，就算无意为之，那也是她在这里邂逅的光。

    “我……我以前家庭很美满。”帕莉纱小心地开口，觑向男人，怕他露出什么不满的表情。男人感受到了他的目光，温声说了一句我在听。

    “每年生日的时候，我爸爸都会给我举行一场很盛大的家庭宴会……宴会上不仅会有西方的生日蛋糕，也有东方的长寿面。我很喜欢长寿伊面，意头很好，面条也很滑嫩……”男人听到此处没忍住轻笑了声，帕莉纱羞涩地摸了下鼻子，意识到自己话题跑偏了。

    “……如果有机会的话，也许以后你可以来我们家做客。嗯……我叔叔还有堂妹、表妹他们都很友善的，每年生日都会给我送特别好玩的生日礼物呢。但是我已经两年多没回去了……今年，不知道现在爸爸妈妈有没有在想我呢？”帕莉纱失落道。

    察觉到她情绪的变化，男人的手臂不知何时虚揽住了她的肩，拍了拍，帕莉纱缩在他的怀里，轻轻抓着他的衣角，垂下眼睛再不说话。

    他俯视着帕莉纱，眼眸温和的表象之下酝酿着波涛，微微下沉的眉梢昭示他正在思考什么，但手上的动作仍然把控得很好，安抚的节奏不曾停顿。他感受到了怀中女孩的依赖，于是这便也成了他越界的资本。

    “那么。”他突然开口，声音放得极轻，“你想离开吗？”

    你想离开吗？

    ——想啊。

    当然想。

    可是想有什么用呢？刚来的时候帕莉纱想过要逃，但这里严密守卫的士兵数不胜数，离开这一层楼，每一道门前、每一个拐角都站着两名带枪的士兵。他们或许不会朝她开枪，却会用武力制服她——一个年仅十三的少女，然后把她带回到这个不见天日的暗牢中。

    特异功能放在这里就微不足道了，其他人能够使用超能力爆发出强劲的力道，攻击旁人，但帕莉纱……说是隔空移物，实则是“虚无”。是的，让已有之物化作虚无，融进空气中，如果她选择在空气里分辨出属于它本体的粒子，可以将它抓取出来；但如果不愿，超过了一定时间，那东西就将永远变成空气。彻底消失于天地之间。

    她不解地抬头看他，梦里男人的神色帕莉纱看不清，但她相信梦里人看得见梦里人。男人朝着她弯唇一笑，笑容中既有蛊惑的意味，又不乏自信。

    “我能离开吗？”她怔然开口。

    “我会帮你的，一如以往。”他怜惜地抚摸少女的脸。

    为什么？

    因为我与你是相同的。

    梦境开始破碎。

    帕莉纱醒了，她的心里隐隐有一种预感：或许失踪那三年的空白，很快就会在这几天填补上了。随之而来的是另一个问题：这几天有什么特殊？为什么偏偏是在她搬来霍金斯之后，她才开始每夜做这样的梦。或许特殊的不是时间，而是这个地点。

    思及此处帕莉纱的眸光骤然凝固，她快速爬起身走下楼，打开了客厅里新装的电视。不出所料，昨晚回来之前她在汽修中心见到的车群可不是随意晃悠，昨夜霍金斯又死人了，死者同样是一名就读于霍金斯中学的青年弗雷德，案发地点在克莉丝葬身之处不远。

    ……霍金斯中学。

    手指不自觉地在桌面轻点，这是帕莉纱思考时的习惯性动作。克莉丝、埃迪、杰森、小泰勒、地狱火俱乐部……目前她所知的所有与案件相关的线索，都绕不开霍金斯中学这个必经点。

    要去看看吗？这是肯定的。临行之前，她向纽约打了个电话，对面与昨夜如出一辙的女人的声音：迪克注入血清之后，身体出现了排斥反应。而跟踪他的那些人发现了不对劲，开始越过最初他们划的那条安全线逼近。

    那个女人自然有办法逃脱，顺便捎上了迪克。幸运的是他们已经成功离开，此刻在大西洋上的一艘游轮中；不幸的是迪克还在昏迷，发着高烧，不知道能不能顺利度过这个难关。

    “照顾好他。”帕莉纱说，“如果他死了，海葬吧。不要让那些人得到他的尸体。”

    “你还真是无情，他在你的手下做了六年，你就这么冷漠地把他的尸体沉入大海。”

    “不。”帕莉纱认真道，一字一顿，“如果他死了，般家的所有人，以及他们手下的势力，我一定会全部除掉。”

    “就算他不死，那些人你不照样不会放过？”

    “清算和清除是两种概念。”她说，“而且在我手下，迪克跟了我最久，他出事，我不给一个妥善的交待，以后身边是留不住人的。”

    对面笑出了声。

    “般梨，你对比十年前变化真的很大。”

    “人善被人欺，这个道理我已经吃透了。”她微微抿唇，看向窗外，“而且我身上流着一半般家的血，他们说的没错。”

    挂掉电话，帕莉纱直接拿起车钥匙出门。霍金斯很小，就这么一处中学，驱车而去，不过一会就到了。下车的时候她注意到旁边还停着辆别的车，没太注意，便径直往里面走。

    对于霍金斯中学，帕莉纱自然是极不熟悉的，但在步入教学楼后，她却听到了长廊另一头有细碎的交谈声，眉头微微一挑，看来还有其他人选择了来学校探险，在这个时间过来的，并且能够闹出不小的动静，十有八九是为了最近连环的命案而来。她果断放轻脚步，循着声音的源头而去。

    “我之前跟杰森、派崔克和安迪在一起，他们全都失控了！”是一道略显急促的声音，气喘吁吁，“他们想逮捕埃迪，他们认为你知道埃迪在哪里！”

    ……杰森、埃迪？帕莉纱眸光微凝，看来她猜对了，来者就是为了那些案子而来的。扪心自问，经过两日的了解，她对所谓的地狱火以及埃迪已然产生了不小的兴趣，将之与她持续几晚的梦相结合，便更加组合成她想了解下去的决心。看来这一程还真是凑巧，他们一定能带给她别样的收获。帕莉纱把身体贴到墙后，谨慎地听着不远处的墙角。

    他们似乎已经在学校里调查完了，此刻快速交流着，一边说一边往外走。帕莉纱小心地将身体隐在暗角，那队人似乎是就读于霍金斯中学的学生，其中一人，名为麦克斯的女生怀疑自己被幕后黑手、一个被他们称之为“维克那”的魔王盯上了。死者生前都在这里找过心理老师的咨询，并且在生前几日都出现了相似的症状，如梦魇、头疼、产生幻觉……

    那群人很快就离开了这里，而帕莉纱快步地往里走去，左拐，直行，约十米，这里大概就是刚才那群人会合的地方，她抬眼打量了下：心理辅导室。或许他们就是从这里面查阅到相关的线索的，她抬手抓了下门把手，不出意外被锁了。早知道刚才她应该再靠近一点，看看能不能趁机把钥匙拿过来。

    “帕莉纱……”

    低沉的呢喃不知从何处传来，难以辨清的声线，激起帕莉纱一身的鸡皮疙瘩，空气在无形中凝固，体感周围温度下降了四十多华氏度。帕莉纱迅速放下手往后看去，一无所有。

    “是谁？”她短促地问道，警惕观察周围。四周安静极了，在刚才那群小孩离开后，就只剩下了她与空气。她往前走去，直到走出了教学楼，也没有发现什么端倪。

    难道是幻觉？

    ——被维克那盯上的人，生前都会产生幻觉，不出一天就死亡。

    帕莉纱嗤笑，无稽之谈。她深信世界上并不存在什么魔王怪物，倒是披着人皮的恶鬼并不少见。前方另一辆车刚驱动，朝着远方行驶。如果死亡规律确如那群学生猜测的，那今明两天霍金斯必然还有其他风波。思及此处她也不多做停留，反正这里应该也不能让她查到再多东西了。换句话说，她想了解的事情经过方才一辙已有眉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