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菱歌还是没抬头,闷声道:“阿耶好久没回来看我了。”

    代王抬起菱歌的小脸,见她泫然欲泣,连忙哄她:“阿耶这心里哦,没有哪一天不想昭昭,恨不得飞回来看昭昭呢。”

    又用短髭轻轻地去扎她的小脸蛋,菱歌扭了几下,终于开心地笑起来,边笑边躲:“痒,痒,哎呀......”

    阿康在旁边看着菱歌撒娇,心里又羡慕又忐忑。父王一向对自己和阿兄要严厉得多,今天他没照顾好妹妹,父王知道了会不会罚他?

    但代王弯下腰来,摸着他的头,用一种肯定的语气轻声说:“儿子,今天的事,阿耶已经知道了,你知道护着妹妹,是个顶顶好的兄长,阿耶以你为骄傲!”

    阿康又意外,又有点害羞,眼睛里透出激动的光芒,嘴唇动了动,却什么都没说出来,眼圈不由自主地红了。

    代王又轻轻点点菱歌的鼻子,对两人说:“太夫人年纪大了,难免执拗,她偏爱自己身边的人,你们不要放在心上。”

    菱歌早知道太夫人不喜欢自己,才不会觉得失落呢,反正也见不了几次。她搂着父亲的脖子,嘟着嘴告状:“其实我可气了,我不是小孽障,也不是小庶孽,令姬阿姊,可讨厌可讨厌!”

    代王搂紧她,说:“对,你是我们代王府最尊贵的小娘子。但是你要记住,这世间,即使有的人很尊贵,有的人很可爱,可是不是所有的人都会善待她,所以我的昭昭一定要坚强。”

    菱歌似懂非懂,只是很信任地撒娇:“有阿兄和阿耶,我不怕!”

    午宴过后,宇文玘果然带阿康和菱歌去看百戏。菱歌刚见了父亲,很不愿意和父亲分开,本来想要父亲带着去,宇文玘知道,父亲每次回来,必然是要就朝中大事和几位叔父,舅父交流商榷的,毕竟舅父们也大多驻守在外,见一面也不是很方便,于是和阿康哄着菱歌去了。

    今日李府请了上京城中最有名的百戏班子,百戏表演占满了整个常思园,来看的多为妇人和年龄大小不同的孩子。

    阿康喜欢角坻戏,刚好演的是他喜欢的武戏《蚩尤》,这个年龄的男孩子多跳脱,崇尚武力。蚩尤在这出戏里手持长矛,头生两角,面带上古神兽面具,率领的兵卒多为龇牙咧嘴的猛兽造型,比黄帝还出彩,好不威武,他看得津津有味。

    菱歌却有点害怕,于是宇文玘带她去看杂耍,看熊罴钻圈,仙人走索,童子爬杆,看得眼花缭乱。看到顶竿时,两个童子在竿上闪躲腾挪,她吓得紧紧抓住宇文玘的手,闭着眼,颤着声音叫:“阿兄,阿兄,摔下来了吗?”又捂着眼从手缝里看,待看到两小儿平安跃下竹竿,她才长吁一口气,张着小嘴,大眼里又是佩服,又是后怕。

    等到看她最喜欢的跳丸和吐火时,她的小手都拍红了,不停跳起来给艺人鼓劲,宇文玘时不时细心地给她擦汗,代王府可爱的小郡主和小世子,如明珠玉璧,照亮了许多人的眼。

    待到寿宴结束回家的时候,菱歌还在问可不可以一直看,一直看,一直要看到一百岁呢。

    代王送了妻子儿女回府,又悄悄去了赵王府。

    赵王虽也带兵,但他的书房却十分雅致,倒像一个魏晋名士的书房。古朴的琴,温润的棋,兰麝香烟缭绕,靠窗的大书案上摆满了颜料,上面搁着一幅尚未完成的画。

    代王看了看案上的画,随手蘸泥给画添上几笔,端详一下又搁下笔,回身笑道:“手生了,我们几个还是六兄最长情,画技这么多年都没落下。”

    赵王略带讽意笑道:“不悠闲度日,难道要显出我英明果决?让陛下派我南下伐陈吗?”

    代王摇头苦笑,两人在茵席前随意坐下,代王反客为主,给两人徐徐斟茶。赵王轻抿一口,问道:“南下伐陈,是年初大朝会时就议定了的,杨坚却忽然上表陈情犯了头风,不能南下,你怎么看?”

    代王沉吟道:“这几年江东叛乱不止,淮泗也都被我朝夺取,江东朝廷左支右绌,陈蒨眼看无所作为了。朝廷也并不是无人给杨坚调用,他这个关口却推辞不去,难道只是为了避风头?申国公李穆如百炼精钢,只需坐镇军中便可成定海神针,为什么也不想领兵呢?也不知道陛下作何打算。”

    赵王皱眉道:“陛下一向行事无章,咱们兄弟几个也不避讳说这个了。杨氏本是元后,太子不是杨家血脉,杨坚焉能不怨?陛下如果真忌讳他,稍微有一点成算,就不该拜他为大相国,总领朝政,而是立太子之后逐步削弱杨坚的权力。可惜他被刘昉和齐绎这两个小人撺掇几句就上当了,还真以为杨坚有周公之德啊,那天下就没有王莽了!也不想想杨坚凭什么替别人做嫁衣!”

    沉思了一会又道:“我这次回来送瑛儿,陛下一直不肯见我,每每求见都被驳回,之前听说一直呆在流光苑胡闹,不让人打扰。后来还是昭仪的人递出讯来,说陛下身体抱恙。”尉迟昭仪是代王表哥蜀国公尉迟迥的孙女,梵音的堂姐。

    说到这里,赵王又拿手指轻扣桌面,面向代王:“你说陛下身体抱恙,这杨坚又跟着引发了头风,不能南下,也太巧了。”

    代王脸色也凝重起来,说:“陛下抱病,太子年纪小,从未参与政事,等同摆设。陛下处处节制我们,杨坚乐见其成,眼见得他权倾朝野,野心已见端倪。万一陛下有个病弱,就怕杨坚挟幼主摄政,皇兄当年旧事重演。”

    病弱只是个隐晦的说辞,赵知道他的意思是驾崩。

    两人想起皇兄武皇帝年轻时被权臣挟制,那么英明的皇兄也忍辱负重多年,费尽心机才铲除权臣。想起当年仰人鼻息的日子,二人心下都是一寒。

    赵王沉吟问道:“你岳母寿辰,我遣人送了寿礼,自己没过去,你两位舅兄口风如何?”

    代王摇头道:“不如何,李寻谨慎,滑不留手。我们这么多年郎舅,他也没有一句肯定的话。李崇又做不了主。李家向来以李家叔父马首是瞻,因此我必须亲自去并州见一见李家叔父。朝中暗流汹涌,李家数代深受皇恩,焉能置之事外!”

    赵王嘴边也凝起一个冷冷的笑,说:“若是我们托庇祖荫,饱食终日,我也没脸说这个话,可是我们兄弟几个都是十多岁就上战场,也曾一刀一枪搏命,皇父和皇兄更是出生入死,殚精竭虑,才挣来这副江山。我虽没有皇兄和五兄雄韬伟略,但要我苟安甚至被别人逐回关外去放牧,那却万万不成。可恨陛下疯癫行事,我们几兄弟无兵力节制,束手束脚!”

    代王拍拍他的肩,轻声道:“六兄,明日我去请见陛下,看看陛下身体如何,如果还是见不到,我至多停留两日,安排好这边后,马上动身去并州见李家叔父,六兄你尽量在京中多留几天,观察朝中风向,如有异动,马上给尉迟表兄传讯。”

    代王的封地云中郡,隶属并州,受并州总管李穆节制,并州的军事大权掌握在李穆手中,代王能调动的府兵只有三千左右,算是自己的私兵。

    兄弟二人又商讨了一下细节,代王才踏月回府。

    没想到儿女和杨侧妃都在李妃的院子里,眼巴巴地等着。杨侧妃百无聊赖地看三兄妹玩,面前一杯茶早就冷了,李媪已经翻了无数个白眼了,杨侧妃只装着看不见。

    看见代王回来,杨侧妃一下站起来,眼睛里迸出热切的光芒,欣喜无比地叫道:“殿下,你可回来了!”快步走到代王身边,想去拉代王的袖子,又不好意思。

    她犹豫的功夫,菱歌已经扑到了代王腿边。代王把她抱起来笑道:“嗳嗳,一身的怪味,你们把母妃的寝居糟蹋成什么样了!”

    李妃从内寝转出来,已经换上了舒适的家常袍子,柔柔地笑了:“还不是殿下惯的,给她找来这个,还有就是玉儿,比殿下还惯着他。”

    说着轻轻戳戳代王怀里的小女孩,嗔笑:“这么淘气,以后去别人家不知道会不会被嫌弃哦!”

    菱歌天真的眼神望着众人,撅起小嘴:“梵音阿姊说我是小佳人呢,谁会嫌弃我呀?”

    代王看她懵懂,不由哈哈笑起来,杨侧妃看着代王英俊的面孔,心里又是热又是酸,暗恨儿子最缺心眼,不会哄代王开心。

    宇文玘和阿康都听得懂李妃的话,宇文玘却只简单的说了两个字:不会。不会把阿妹嫁给嫌弃她的门第。

    阿康却认真地说:“以后妹妹嫁人了,我会给妹妹撑腰的!”

    杨侧妃早都听说了阿康顶撞了太夫人的事,虽说代王夸了儿子,但她却在心里暗骂儿子瞎出头,又觉得菱歌惹祸。

    她给李妃致歉了,李妃虽说让她不要放在心上,但她还是不免尴尬。

    代王却低下头轻轻地摸摸阿康的脑袋,虽然什么也没说,杨侧妃心里却安定了。夫妻子女聚了一会儿,李妃心疼丈夫,又看菱歌又开始打哈欠,于是叫众人散了。

    杨侧妃恋恋不舍的样子,让李媪又鄙夷又得意,李妃看代王并没有去冯夫人那里的意思,心中倒是欢喜。

    李妃服侍代王休息,一边歉意地说:“今日令姬任性无礼,阿母颟断,让菱歌受委屈了。”

    代王轻轻地将她揽住,温柔地说:“你已经做得很好,把孩子们也教得十分友爱,他们将来若能守望相助,都是王妃的功劳,我在外没什么不放心的,就是辛苦王妃了。”

    李妃忽然心中一酸,几乎落下泪来。

    温暖的春夜,宁静祥和,园子里淡淡的花香随风飘送过来,让人沉醉。

    李妃静静地依在丈夫胸前,心思如潮。

    她想,纵然曾经峨眉憔悴,可是一生还有这么长。最终陪在他身边的人,总归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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