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中午，代王府世子宇文玘回来了。

    他是一个十分俊美的小少年，才十岁出头，举手投足之间却已有了几许清贵优雅的气度。

    可是今天他情绪不佳，一回来就关在屋里写字，也不用膳，李妃几次派人去问，他也闭门不出。

    李妃知道儿子不是喜欢使小性子的孩子，一定是有什么事发生了，连忙把他的贴身侍卫小刀叫来问。

    小刀告诉李妃，皇帝解散了天策卫，从明天起，世子就不能去宫里操练了。

    李妃一愣：“怎么这么突然？”

    小刀恭恭敬敬地回答：“王妃，之前就有风声出来了，只不过世子没告诉您。听世子说，这次又有人向陛下谏言，说这么多宗室子弟在宫里操练，对宫禁防卫不利，所以陛下顺水推舟就解散了。”

    李妃不解地问：“他们才多大啊，能怎么不利？再说可以在宫外别的地方操练，不一定要解散啊。”

    小刀摇摇头轻声说：“怕只是个借口......”

    李妃想起代王现在轻易不能回京的现状，不由叹口气，心里直犯嘀咕。

    天策卫是代王的皇兄武皇帝在生时所设。武皇帝怕宗室子弟武事废弛，于是在宫中设置了天策卫，招以宗室出众的少年儿郎，让禁卫统领们教他们骑射兵法，并按期考核嘉奖，宇文玘是其中佼佼者。

    可惜当今这位陛下即位后，废除了其父武皇帝的许多措施。宗室里早就传闻天策卫或将不存，这次果真也难逃被解散的命运。

    李妃可以想象，最崇拜武皇帝的宇文玘，心里该是多么难过。

    她又担心又心疼，等菱歌午睡起来了，柔声问她：“宝宝儿，你阿兄回来了，你想不想去找阿兄？”

    菱歌拍着手叫道：“去啊去啊，去找阿兄，阿兄昨日说要给夜明珠做窝的。”

    李氏笑了，轻点她的小鼻子哄道：“不是让你去和阿兄淘气，阿兄不听话，到现在还没用膳，你去陪你阿兄用膳，知道怎么说吧？”

    小女孩菱角般的小嘴一张一合:“母妃，我可能干啦！我知道，我会喂阿兄的，就像阿兄喂我一样！”平时如果一起用膳，她不好好吃饭，阿兄就会亲自喂她。

    李妃喜得在她脸上亲了一口，夸道：“你这个小鬼灵精！”

    菱歌又得意地拍手道：“母妃，也带上夜明珠，它会吃花生了，我要让阿兄也看看。”

    李妃气血不足的脸上笑出了一点红晕，佯作取笑道：“哎呀，堂堂代王府的小郡主喜欢跟猪混在一起，别人知道了，要羞你呀。”

    菱歌不管羞不羞，一迭声地叫着要走。

    月华叫来侍女带走菱歌后，李媪就不以为然地说：“她能懂什么？只会淘气，去了给世子添乱罢了。昨日她和二郎带着那畜生在花园把杨氏撞到了，杨氏气得七窍生烟，跳起来要剥了那畜生的皮呢，听说晚上还把二郎臭骂了一顿。”

    李妃“噗呲”一声，伏在案几上笑了，和她以往那娴静端庄的样子大相径庭，却好歹添了一丝活气。

    她笑一阵又道：“那最后杨氏不是没把这俩孩子怎么样嘛。”

    月华在旁边也笑道：“侧妃对着小郡主，也狠不下心的。”

    李媪哼了一声，说：“她自己没把二郎教好，让二郎神憎鬼厌的，怪谁呀？”

    李妃有点生气了，提高声音说：“阿嬷，二郎这孩子虽不是格外出挑，却也是实诚天真，哪有你说得那么不堪！”

    看李媪嘀嘀咕咕，李妃又警告她：“过些日子是母亲大寿，殿下早已送信回来，说是要亲自给母亲拜寿的。我估摸着日子，殿下必定已在路上了。母亲年纪越大越执拗，自己认定的事不容人违逆，听不得一点不好，所以你别总是动不动在母亲面前说我们王府的事。上一次我带玉儿和菱歌回娘家，母亲对菱歌十分冷淡，玉儿见了也很不开心。再者若不小心在殿下面前带出来，难道他就不烦恼？”

    李媪还不服气：“我把你从小带大，你就是阿嬷的心肝，阿嬷还不是盼着你跟殿下和和美美，中间没有别人。”

    李妃却没答话，室内安静下来，只听到屋外黄莺儿婉转娇啼。

    李媪又喋喋抱怨道：“说来都是先皇太喜爱南朝风物，以致几位殿下有样学样，闲下来就吟风弄月，把那些南朝降臣视为座上宾，几位殿下府中，还都纳了南女为妾。殿下年轻时多野啊，总往外跑不说，还犟着不肯成婚。太夫人都生气了，先皇也发怒，殿下这才消停，成婚也拖到了十八岁，比其他殿下足足晚了两年，要不然的话，咱们世子都快可以成婚了！”

    李妃倏地沉下脸，厉声道：“打量着我每次好言好语，嬷嬷就越发嘴没遮拦了！先皇和殿下们也是你能指摘的？我看我说什么你都不听，母亲说什么你倒都记在心里，要不我把你送回去伺候母亲去？”

    李妃很少这么疾言厉色，苍白的脸都涨红了。

    月华见李媪不知进退，连忙过来扶着李媪的胳膊，笑着说：“嬷嬷您去看看王妃的药熬好了没有，那些小丫头不知道看火候，您老去教教她们，王妃的药没人比您老更清楚了！”

    将李媪撮哄出去了，又过来默默地给李妃顺气。

    李妃好一会儿才轻叹道：“母亲也真是，当着嬷嬷说这种抱怨的话，徒生是非......”又自言自语道：“要怎么样呢？宇文家也很对得起我们李家了......我只盼殿下和玉儿一生顺遂，就知足了......”

    月华知道李妃并不需要她回答，只静静地听，也不多插话。

    李妃之父在本朝太*祖龙潜时就与之交好。太*祖当时经常在外征战，因家里孩子一连夭折了几个，太*祖心有不安，请来高僧相问。高僧说太*祖杀伐之气太重，孩子太小禁受不住，可令孩子别居一段时间，长大几岁就可以化解。

    太*祖曾将武皇帝和代王寄居在李家几年。太*祖独掌大权之后，感念李妃之母吴太夫人对皇子有鞠养之恩，不但赐了吴太夫人国姓，还认吴太夫人为义妹。

    武皇帝在位时，对李家也是恩宠无比。李家子弟，尚主的就有两人，李妃更是风光嫁入皇室，门中子弟很多被封为公侯和大将军，门第煊赫在长安城中无出其右。

    可惜太夫人越到年老越是骄矜，总喜欢对代王府指手画脚，令李妃烦扰不已。

    要照月华看，殿下后院够清净了，杨氏和冯氏也不怎么生事，要不然王妃这身子骨还有得熬......

    金鸭香炉细细吐出香雾，绵绵地缠绕上来，李妃的眼神也变得恍惚起来，思绪渐渐飘远，想起那些久远的隐约的往事，她心中微微地叹息，又微笑着低下头去给菱歌缝肚兜。

    菱歌一去，宇文玘看见妹妹果然开颜。

    一听说菱歌饿了，忙叫疱厨备了一笼五色小点和一道蒸豚送来，虽只两样，却做得精致，正符合代王府一向贵精不贵多的风格。

    那五色小点做成极小的牡丹，梅花，雄鸡，蝙蝠等形状，拼成“天官赐福”，蒸豚蒸得酥烂，切成小块，淋上熟油豉汁，十分软和，小孩子也不会不克化。

    宇文玘先前虽有些郁郁，但毕竟年少，过一会儿也就和菱歌你喂我，我喂你地吃了起来。

    用完饭后，菱歌也不走，就在旁边逗小香猪玩，时不时对小香猪发出“噜噜噜”的声音。宇文玘一边摇头一边笑道；“一只夜明珠加上一个小珠珠儿，倒像是一家似的......”菱歌受宠，平时家里人也是肉麻地“宝宝儿，珠珠儿”乱叫一气。

    菱歌知道兄长是嘲笑她，于是抱着小猪，皱起鼻子朝兄长做猪嘴，她长得美，做这么丑怪的表情也是精灵可爱。

    那小香猪也耸着猪鼻子“哼哼哼”地叫，一人一猪的脸，一黑一白相映成趣。

    宇文玘笑出声来，忍不住用手指轻点妹妹莲花一样的小脸，菱歌玉白的手指抓住了他的手指，也笑起来。

    他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妹妹的时候。

    那时父王时不时随皇伯父出征，有时是和江南的陈廷打，有时是和东边的齐国打，特别是和齐国的拉锯战，断断续续打了好多年。

    随着大军不断往东推进，他已经有快两年没看见父王了。

    这次皇伯父一鼓作气，终于领兵灭了齐国，都城沸腾。

    鲜卑人最尊崇的就是能弯弓射雕，纵横捭阖的英雄，父王和皇伯父一样，也是他小小心中的英雄。大军班师回朝的那日，他和母妃，二弟等候在王府大门口，心中激动雀跃不已。

    王府大门口，两排高大的老槐树正是花开的季节，一串一串的槐花洁白馥郁，浮香一路。温润的阳光从枝丫间的罅隙洒落下来，汨汨流动。

    一身戎装的父王弯腰将一个雪团一样的小人儿送到他面前，英俊的脸上露出温柔的笑意，对他说：“来，见见你的小妹妹。”

    他疑惑地望向父王，自己何时多了一个妹妹？没等他问出来，他的视线已被那个小雪团攫住。

    她那么小，正安静地熟睡在父王的臂弯里，一双蝶翼般的长睫合在木兰花一般的小脸上，轻轻颤动，黑白分明，微翘的小鼻子下樱色的小嘴微张着，一丝晶亮的口水溢出来。

    他不由得笑了，伸出手去摸那一丝口水。

    下一个瞬间，让他目瞪口呆的是，小雪团子闭着眼将他的手指头抓住了，送到自己口中，轻轻地吮吸起来，麻麻痒痒的，像一根羽毛拂过心底。

    他那时候还是一个跳脱的小世子，又惊奇又想笑，于是他痒得大声笑起来。

    笑声惊醒了那个小雪团，她的眼睫惊惶地颤动几下，张开了眼，懵懂地望向他，他觉得自己看到了一双最美丽的眼，清澈无瑕，亮如朗星。

    他忽然糊涂了。母妃常说，要是神仙能送给她一个美丽的女儿就好了，难道这就是神仙送给他的妹妹？

    槐花无声地落下，他的鼻端满是幽香，他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个美丽的小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