菱歌和宇文玘的除夕和新年,当然是在路上度过。
菱歌在寄人篱下半年后又见到最亲爱的兄长,十分欢喜。虽然越往北走,天气越冷,她没吃过这种苦,殊不适应,但这一点也没影响她的好心情。
除夕那天,他们是在华山郡度过,在一个乡村野店里吃了一顿简陋的团圆饭。乡下野店没什么好东西,只有一个肉菜,还是阿鲁和阿宽猎了一只黄羊,店家老夫妻帮他们收拾了,又用窖藏的秋萝卜给他们烧了一大锅。
大冬天的,大家都喝了一大碗,整个人都暖和了,剩下的黄羊老头儿给他们拆了,用盐巴腌了,让他们挂在车头晾成干货,准备带在路上吃。唐元给他们留了一只大羊腿,让他们过年。
老夫妻喜欢他们的豪爽,将窖藏的冻梨拿出一些送给他们。
冬天寒冷,没什么蔬菜瓜果,菱歌已经好几天没吃到新鲜东西了,这冻梨虽然不好看,看上去乌麻麻的,但是洗净用温水化开后,咬开居然还是甜绵可口,菱歌是第一次吃。她咬了一口,觉得不错,将冻梨送到仍然是一身女装打扮的宇文玘嘴边调皮地说;”阿姊,这个很好吃,你也吃一口吧!”
菱歌机灵,在无人的时候就叫宇文玘阿兄,有人的时候就唤他阿姊。
宇文玘看一向娇生惯养的妹妹连冻梨都觉得好吃了,大是心疼,点点菱歌的小脑袋,在冻梨上轻轻咬了一口,觉得有点凉,就叮嘱菱歌说,:“咬一口含在嘴里,过会儿再吞下去,小心凉了。”小刀几个是知道世子爱洁的,看他无可奈何地在菱歌咬过的地方咬了一口,心内暗笑。
离长安越远,大家的心情好像也没那么压抑了,不时会说笑几句。吃过团圆饭后,一人吃了一个冻梨解解腻,又轻声地说些闲话。荒郊野店本来就没什么人投宿,又是除夕夜,所以店里的旅客就只有他们这一拨人。店主夫妻年老体力不支,也没有守岁,早就关门休息去了,给他们留了一个火盆,让他们自便。
他们这一拨人,除了唐元年纪大一点以外,都是不脱玩性的青年人,投宿之前,他们早就在来的路上买了鞭炮烟火,准备除夕玩耍,唐元也只当没看见。
这会儿夜深,远处开始哔哔啵啵地响起除旧迎新的炮竹声,阿宽几人也把鞭炮烟火拿出去放。爆竹声中除旧岁,宇文玘也难得露出一点童心,牵着菱歌的手放了一个花筒,然后捂住她的耳朵。唐元怜惜两个小孩子无父无母,想到他们的多灾多难,还给他们俩准备了压岁的铜钱,说:“岁岁平安!”虽然压岁钱不像在王府时用红线系着,但菱歌和宇文玘还是珍而重之地收下来放好。
第二天大年初一,唐元让大家都睡饱了,补给好了物资,检修了马车马匹,一路又向北。因为晋阳还是李穆镇守,唐元怕会出岔子,特意绕开了晋阳,在风陵渡渡过黄河往运城临汾方向而去。
越往北走,天气越冷,唐元一路采买,给孩子准备了厚厚的羊皮袄子,宇文玘还好,平时习武,这大半年风雨兼程,唯忍耐而已。只有菱歌被裹成了一颗球。
出了雁门关,路上行人更加稀少,六人于是也不分开走了。
纷纷扬扬的雪花从天空飘落,远处的山顶积雪皑皑,整个大地显得干净静谧,长安城的冬天也冷,但菱歌却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雪,不由得兴奋起来,吵闹着要骑在马上看雪。宇文玘拗不过她,只好让唐元把她抱到马上小跑了起来。
一会儿菱歌就知道什么叫朔风如刀了,关外的寒风吹在脸上,痛刺入骨,眼泪往下直流,眼睛也睁不开。唐元有分寸,赶快把她送入马车中。
宇文玘看她被吹地眼泪汪汪两眼红红,又好气又好笑,连忙握住她的手哈气,慢条斯理的说:“这下可知道厉害了?还淘不淘气了?”
菱歌傻笑。
宇文玘吓唬她说:“前面还要冷呢,把你鼻子都会冻掉,你怕不怕?”菱歌急忙用冰凉的小手捂住鼻子,好似生怕鼻子掉了,待发觉鼻子好好的,又担心的问宇文玘道:“如果我鼻子掉了,那不是好吓人么?你还要我吗?”
宇文玘笑了:“傻瓜,你怎么样我都会要你,我怎么都不会丢下你!”
唐元他们轻装而行,也走了半年才到了大青山白道川。白道川此刻正是春天,春草萋萋,牛羊漫野,菱歌看着这辽阔的原野兴奋不已。宇文玘告诉菱歌,这里就是他们鲜卑祖先放牧的地方敕勒川,敕勒川菱歌知道啊,“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她兴奋地问是不是快到了,唐元看着因为一直赶路,菱歌瘦了不少的脸庞,安慰说:“快啦快啦,翻过大青山就快啦!”
大青山巍峨挺拔,掩藏在大青山中的白道岭,因远望呈灰白土色,因此被当地人叫做白道。此处是兵家必争之地,先秦时赵武灵王就曾在这里击败北方的楼烦和林胡,成为一代雄主,而汉武一朝,卫青霍去病也曾从这里越过阴山,北击匈奴。同时它也是一条驼铃马帮商道,很多商人就是从此来往于中原和大漠。
大青山中修路困难,这条驼铃马帮之道窄仄崎岖,马车不便通过,唐元在谷口的白道城把马车卖了,买了两匹骆驼,一匹驼东西,一匹让宇文玘和菱歌坐,其余人等仍然骑马,沿着白道继续往北。
菱歌吃过驼蹄羹,却是平生第一次骑骆驼,唐元让骆驼跪下,然后把她抱上去,她看见骆驼这么温驯,偷偷地对宇文玘说:“阿兄,我以后再也不吃驼蹄羹了!”
宇文玘见她天真,莞尔一笑,心想以后的生活不知道是什么样,哪里还有什么驼蹄羹。
白道虽然崎岖不平,但是宇文玘和菱歌坐在骆驼上却觉得无比平稳。
此时已是农历四月,大青山正值春天,只见山峦起伏,远处山峰云雾笼罩,白道两边草木繁茂,郁郁葱葱,河水从下边蜿蜒而过,清澈见底。河边随处可见山樱桃树,树上已结满了果子,有的已变成红色,有的却还是青色,菱歌伸出手去揪了,直接放进嘴里,一会儿酸一会儿甜。
她抬起头望向天空,这里山高天蓝,阳光从树枝罅隙洒落下来,温暖和煦,她往后倚进宇文玘怀里,昏昏欲睡。宇文玘轻轻地搂住她,也闭上眼睛,感受宁静的一刻,自从逃出长安来,只觉得这时候才是最放松的。
出了白道往北过去,就是军事重镇武川。武川是宇文玘的祖父太祖皇帝宇文泰龙潜之处。五十多年前,太祖皇帝和父兄就是在这里,参加了反抗拓跋鲜卑大魏皇朝的起义。虽然起义最终被大魏联合蠕蠕大军镇压屠杀,但是大魏衰颓,大厦将倾之势已不可挽回,不久便分裂为东西两魏,太祖皇帝奇姿杰出,此后用三十年的时间威震甘宁秦冀等地,为儿孙奠定了大周朝的基石。而后轮到宇文玘的伯父武皇帝继位后,励精图治,更是扭转劣势,一统北地。
如今,大青山依然巍巍矗立,可那些千古风流人物却已随风而去,太祖及太祖兄弟一脉,已被杨坚屠灭了十之八九,世事变幻如棋,令人唏嘘涕泪。
宇文玘并没有入武川城,只是在城外远远伫立良久。
从武川继续往西北,也是大片广袤的草原。蓝蓝的天空下,连绵不断的绿色延至天际,与白云相依相偎,草原上开满星星点点的野花,偶尔还会见到草原牧民赶着牛羊经过,这里已进入了突厥人的地盘,草原上比起白道岭以南,人烟更加稀少。
唐元告诉他们,这片草原上,不仅住着突厥人,还有少部分蠕蠕人,铁勒人和鲜卑人等,同一族的各部落平时很少往来,有时放羊出去几天见不到人也是常事。唐元以前跟随代王和突厥交过战,也会一点突厥话,他又是暗卫出身,最会从细微处辨踪,还教他们如何辨认牧民是什么族的人。
在大草原上,他们运气好的话,可以在牧民家借宿,运气不好,就只能宿于旷野背风处。幸好天气越来越暖和,草原今年春天下雨也不多,但菱歌还是吃了不少苦。
最为惊险的一次是遇到了沙暴,菱歌差一点就找不回来了,宇文玘以后每每想起还心有余悸。
那一天,前一刻还风和日朗,唐元几人猎了几只野兔,大家正在一座小土山背后准备做午饭。几个人洗的洗,生火的生火,只有菱歌没事做,她被一只红背小鸟吸引住,渐渐走远了一点。
宇文玘想到她一向乖巧,眼里又看得到她的影子,也就没有在意。谁知道一瞬间天就变得灰黄,昏天黑地,黄沙漫天,沙子打在脸上生疼,眼睛都睁不开。眼看远处一道沙墙压来,宇文玘慌了,连忙呼唤菱歌回来,可是没听见她的回答,只听见风呜呜的咆哮声,他往菱歌离开的方向跑了几步,唐元一把将他揪回来。风越来越大,对面说话几乎都听不清,一张口就是满嘴沙子。
唐元提起中气,大声喊小刀,用吼声让小刀看着他,让他们躲到山坡背后,自己又喊了阿鲁和阿宽阿木,两人一队去找菱歌,宇文玘还要跟着去寻,小刀怎么敢放他离开,紧紧抓住他不放,安慰他:“世子,你别慌,阿父有经验,他一定会把小郡主带回来!”
可是过了很久,唐元都没回来,沙尘暴刮了小半天,他们站的地方落了一层厚厚的黄沙,几乎要把脚都埋住了,唐元才和阿木面色沉重地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