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9 章

    天色已经向晚,慎德院灯火通明,侍女们来来往往,主厅已经摆好了晚膳。

    临近过年,又诸事皆顺,杨坚这几天也快封印,所以今日也是早早传讯回来在王府用膳。

    独孤夫人自然欢喜,备了丰盛的晚膳,杨坚夫妇正和孩子们一起用晚膳,享受天伦之乐,慎德院一派其乐融融。连杨勇也来陪父母用膳,只有杨秀已有六七日都未看见菱歌了,闷闷不乐,杨俊也心中牵挂,暗想晚上后让弟弟去磨一磨父亲,取消对菱歌的禁足。

    小哥俩坐在一起,正悄悄商量,忽然,外面传来一阵扰攘声,接着,饭厅门口的棉帘子忽然被大力摔开,一股冷风扑了进来,站在门边的几个侍女吓了一大跳,其中一个被帘子打到了脸,轻轻的惊呼了一声。

    这声惊呼声虽然不大,但在用餐一贯安静的杨府,大家还是被惊动了,都抬头望过来,独孤夫人不悦地皱起了眉。

    这时,杨侧妃闯了进来,披头散发,一脸泪痕,眼睛如要喷火似的看向上首的两人。

    坐在杨俊杨秀对面的是裕华和媛华姐妹俩,裕华胆子小,直接躲到了妹妹身后,杨俊和杨秀第一眼都没认出这是杨侧妃。

    待到杨俊认出这胆大包天擅闯进来的竟然是阿姑,一股浓浓的不祥感涌上心头,杨秀腾地站起来,喊了一声“阿姑”,惊慌地看向杨侧妃,他第一感觉就是菱歌又病了,毕竟离上次菱歌险过鬼门关也才过六七日。

    杨侧妃却看也不看他,以一种他从未见过的速度奔到父母的食案前,底下的六个孩子,包括杨勇都惊呆了,紧张地看着阿姑。

    杨坚皱眉看着堂妹,杨侧妃满腔怒火,憋得要发疯,旧仇新恨一起涌上心头,可是看到杨坚不怒而威,她哽住了。她不是顺阳大长公主,没有底气和这种迎面而来的威压对抗,她本是恨不得将食案掀翻的,现在却习惯性地气馁了。

    可是看到独孤夫人那端庄含笑的眼神,一丝戾气又压不下去,她又恨又无措,索性往食案上一扑,放声大哭起来,那杯盏就向独孤夫人倾倒过去,酒水菜肴淋了个狼籍,有些洒在了独孤夫人衣上。总算杨侧妃看见杨坚在场,还不敢太放肆,没有直接泼到独孤夫人头上,但也气得独孤夫人脸色铁青了。

    杨坚根本不知道杨侧妃被送到了仙居尼寺的事,他看堂妹如此撒泼,大为恼怒,正要喝问杨侧妃,杨侧妃却已是向独孤夫人哭骂道:“都说阿嫂是一个贤良人,贤良人连一个小小孤女也容不得!为了讨好那挨千刀的老虔婆,你就将我女儿赶走,杀了我的阿康还不算完,就连这一点小小的念想也不留给我!我的菱歌,可怜的孩子,你死得那么惨,你这是要了我的命啊!”

    她越哭越伤心,哀哀地趴在桌案上嚎啕起来,也不管汤水汁菜沾得满身满脸都是。

    杨俊杨秀只觉得脑中轰然一声。

    杨俊惊得手脚冰凉,呆在当场,杨秀却蹬蹬蹬地跑上前去,拉着杨侧妃问道:“阿姑,你说菱歌阿妹怎么了?”

    杨侧妃哭得眼泪鼻涕直流,她也不去管,张着嘴嚎啕道:“菱歌在山里被野兽叼走了,苦命的孩儿啊,叫我怎么对得起她阿耶啊!”

    杨秀无助的看向独孤夫人说:“阿母,你不是说菱歌被禁足么?为什么被野兽叼走了?是什么意思啊?”说着快哭了。

    没等独孤夫人开口,杨侧妃从食案边站起来,一把抱住杨秀哭道:“这就要问一问你的好阿母了,菱歌被你阿母赶到那荒野地方好几天了,什么仙居尼寺,夺命尼寺还差不多!一去就把我儿的命夺去了,我怎么对得起她阿耶啊!不如陪她一起去了算了!”

    众人这才明白发生了什么,都看向独孤夫人。

    杨秀颤抖着问独孤夫人:“阿母,是真的吗?菱歌真的被送去尼寺了?”他多么希望阿母否认,是阿姑在瞎说,毕竟阿姑以前犯过疯病的。

    杨坚也看向独孤夫人,温和问道:“夫人,这是怎么一回事?”他一向敬重独孤夫人,从不在人前拂她面子,看堂妹这副模样实在不堪,又对堂妹呵斥道:“对你阿嫂放尊重些,有话好好说,撒泼作痴,成何体统!”

    杨侧妃停住哭泣,脸上露出一个惨痛的神情,直直地看着杨坚道:“我的女儿如此惨死,阿兄却要我注意体统......”说着又痛哭起来。

    独孤夫人知道这顿饭是不能好好用了,心里直叫晦气,开口缓缓回答丈夫的问题:“就是隐王的那个女儿,养在阿妹跟前的,前些天在大宴上淘气,把李寻家的小女郎咬伤了,阿妹又跑去骂了郡公夫人一场,我这不是给郡公夫人一个交代吗?就让她们俩去仙居尼寺避避风头。这才去了几天,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何事。”说着,扶了扶额头,状若疲惫地长叹了口气。

    杨坚了解妻子,当然知道实情不一定如此,但他相信妻子如此做肯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对杨家,对他是有好处的,再说了,那小女孩虽然可爱,但就是小玩意罢了,杨坚哪会有所触动。

    因此对杨侧妃道:“你别为难你阿嫂,你阿嫂为这个家日夜操劳,哪能面面俱到?如果她真的遭遇不幸,也非你阿嫂所愿,你去给她好好做个道场,尽到你的心意就够了!”

    杨侧妃看他说的这样无情,这样不以为然,虽然早就不抱希望,可是还是忍不住心寒,哭喊道:“我知道她父亲死了,谁都可以欺负她!明明是李家的小贱人先打她欺她,你却来惩罚她,不是你要把她送到那荒郊野地,她能遇上野兽野狗吗?那么乖,那么惹人疼的孩子,怎么就是打动不了你的心肠?你逼死宇文玖不算,还要把这么小的孩子赶出去自生自灭,你算什么贤良人!”

    独孤夫人心里“咯噔”一声,下意识看向杨勇,杨勇却已红着眼低下头去,独孤夫人不由心头大恨。

    杨秀却哇的一声大哭起来:“阿姑,阿姑,为什么会这样?”他哭得那么伤心,只觉得心底一把火直烧上来,痛得他只想叫出来,他也真的叫了出来,像一只小狼一样,一边叫一边往外狂奔而去。

    杨俊却呆呆地坐着,像是痴了,杨广媛华裕华这三个最听独孤夫人话的,都知道菱歌身份不同寻常,独孤夫人不喜欢她,所以从不主动接近菱歌,但是毕竟也在府中时有碰见,谁都不能否认那是一个漂亮可爱的孩子。想不到她会以这么悲惨的方式死去,也不由心中恻然。

    杨坚夫妇看见小儿子就这么跑出去,不免担心,正要让人去追,杨勇却站起来道:“阿父阿母,我来去看看阿释吧。”拔腿就往外追去。

    杨坚看杨侧妃如此放肆,心中怒火一拱一拱的,倒没注意她话中的玄机。独孤夫人却心细,知道杨侧妃的这句话已是触动了杨勇的肝肠,暗骂杨侧妃居心叵测。看着这一片乱象,好好的一家欢被弄了个不欢而散,独孤夫人这次是真的有点疲惫了,挥手让人来将杨侧妃扶出去。

    底下人都有眼色,赶快过来,几个人将杨侧妃强行扶出去,杨侧妃不断地挣扎着,最后几乎是被拖走的。

    独孤夫人低声对杨坚道:“看她这样子还有得闹......”杨坚怒道:“先关她一段日子,不知好歹!”

    独孤夫人点头道:“过年是不宜放她出来了。”然后又招呼留下的几个儿女继续用膳,可是大家都没什么胃口了,坐了一会儿也就散了。

    杨俊像个游魂一样回了院子,一头扎在床上,半天都没起来,不一会儿,被子就洇湿了一片。

    他在无声地哭,哭菱歌,也哭五岁那年死在他面前的那个小丫鬟,也哀怜那个永远解脱不了的自己。

    原来师傅说的都是假的,火宅之外,没有宝物大车。

    他一直就很安静,谁也没有发现他真的伤心了。他也无意向谁倾诉,自己把一切都埋在心底,把菱歌也埋在了心底,把那个娇娇地叫他“祇慧阿兄”,会亲他脸颊的可爱小女孩埋在了心底。

    他不知道有一日,这座心底的坟会长出一颗枝繁叶茂的大树。

    只是半夜,他又爬起来,在灯下沉静地一刀一刀精心雕刻着那个美丽的小偶人。天亮的时候,人偶终于完工了,可是却再也没有那个要送的人了。

    他惘然地端详半响,找了一个盒子,珍而重之地将小人偶放进去,将盒子放进了床柜的最深处。

    第二天,杨俊关在屋子里没出来,他病倒了,一直病到了新年。

    而杨秀当晚跑出去后,直奔杨侧妃的小院而去。他一直跑,一直跑,跑得心都要炸了。

    他不知道自己想去干什么,只想去那儿看一看,下意识地希望这一切或许都是假的,他还是会在那儿看见菱歌,会看见她从窗户探出头来,笑眯眯地说:“释莲阿兄,我在这儿呢!”

    可是没有人叫他。

    他一直跑进内室,也不管几个留守的侍女吃惊地看着他,里里外外地寻,连床底下都钻进去看了。

    他一边流泪,一边叫“菱歌”“菱歌”,没有人来回答他。

    墙角传来“括括括”的叫声,他拖着脚步走过去,蹲下来,拿起那个蝈蝈笼子,眼泪一滴一滴的砸在笼子上,喃喃地说:“菱歌把你们也丢下了。”

    一阵脚步声进来了,他惊喜地抬头看去,却是碧儿。碧儿不知道他为什么哭的这么伤心,以为他想菱歌了,这小郎君和菱歌合得来,对菱歌好,她是看在眼里的,于是安慰他说:“说不定菱歌过几天就回来和你一起过年啦!这个蝈蝈她本来想带去尼寺的,怕寺里冷,把蝈蝈冻死了,才留在这儿的,她还让我好好看着呢!”

    杨秀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菱歌再也不会回来了,那个总是笑眯眯拍手叫“释莲阿兄好厉害”的美丽的小姑娘,再也不会跟他玩了。

    碧儿不敢惹他,莫名其妙地摇摇头出去了,在门外遇到杨勇。杨勇一直看着杨秀跑过来的,他当然不会像弟弟那样疯跑,杨秀在前面跑,他身高腿长,就在后面快步跟着。

    他是个多情温柔的性子,本来就心伤宇文玖之死,现在又听说那个杨秀经常挂在嘴边的小女孩也死于非命,心中无限凄酸。

    为人子女不该诟病长辈,可是长辈为什么总能丝毫不顾及孩子的心意呢?他听见杨秀在里面哭,他在外面沉默。

    他不知道怎么安慰弟弟,他自己也希望有人能安慰自己,直到让自己不伤心为止。

    可是他知道没有人能办到,所以他也不去安慰杨秀,让他尽情地哭。

    等杨秀哭得没力气了,声音渐渐地小了,杨勇才走进去,看见杨秀坐在地上团成一团,脸都哭花了。杨勇走过去,把他提起来,摸摸他的头,说:“别伤心了。”

    杨秀眼睛红红看着他,抽噎着叫道:“阿兄,阿兄,明日你派人去山里,把那里的野兽都杀了,给菱歌报仇好不好?好不好?”说着又忍不住大哭起来。

    杨勇看着他那希冀的眼神,重重点头说:“好!”

    第二天,杨勇真的带了一队禁卫往马鞍岭而去,权当散心,杨秀坚持跟了过去。

    杨坚夫妇知道杨秀跟着杨勇出去,倒也没管,也没想那么多,在大人看来,小孩子的感情能有多深呢?睡几觉起来就忘了。长安城的世家小娘子那么多,不愁儿子没有玩伴。

    马蹄声踏破了马鞍岭的寂静,仙居尼寺的人以为又有什么大变故,吓得战战兢兢。

    尼寺的主管之人远远地听见马蹄和冲杀之声,连忙上前询问,才知禁卫是帮着来灭野兽,她昨日也听说了是有个刚来的小女孩被野兽叼走了。

    深冬时节,马鞍岭更是荒凉,人兽都少至,有也被这一群杀气腾腾的人吓跑了。禁卫牛刀杀鸡,来回扫荡了一圈,也只打死了几只野狗野羊,一只野猪,连几只冬眠的狗獾刺猬都被他们把窝端了。

    杨秀仍不死心,又找来昨日几个帮忙找菱歌的婆子,婆子被他催逼着带到了发现骸骨的地方。

    昨日被李家护院草草掩埋的地方又已被野狗们刨开了,骨头被叼得无影无踪,只剩几个凌乱的坑洞。

    杨秀忽然心痛难当,跑过去对着那几个坑洞狂踢,踢得尘土飞扬,又拿随身的刀匕将堆在地上的猎物一阵乱戳,戳得筋疲力尽后又一阵哭,那狂乱的样子令人心惊。

    回程的路上,杨秀累了,杨勇揽着他坐在自己马前,回望远处的嵯峨山苍茫的山色,寒鸦从枯树乱草间戾叫掠过,兄弟俩的眼里脸上是一样的悲伤,就连几天以后的新年也没叫他们开心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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