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她知道乌头根茎毒性最强,慢慢将根茎挑出来放进碓窝,拿起舂米打糕的石杵,使尽全身的力量一下一下捣起来。

    也许是麻木了,身上的疼痛好似减轻了。她一边捣一边看着梁上悬挂踏椎的绳索,其实她也可以悬到梁上去,可是她在齐国皇宫里看过上吊而死的人,舌头伸得很长很长,她想舌头伸的那么长,太难看了,还是服乌头吧!

    监管她的婆子没有进屋来,听见舂捣的声音,嘟嚷了一句就又躲进厨房去了。

    乌头根被捣得稀烂了,冯氏才气喘吁吁地放下石杵,大冷的天冯氏出了一身汗,蛰得身上鞭伤又麻又痛,幸好冬天衣服穿的厚一点,她又抱住了脑袋,要不然这会儿一使劲,保不定要疼晕过去.

    她艰难地俯下身去,将捣烂的乌头从碓窝里捧出来,和纸包里的一起倒在平时喝水的粗碗里。

    外面的人声渐渐多了起来,厨房里也开始有锅碗瓢盆的声音,要开始给主子们准备早膳了,天还是黑的,不见一丝天光。

    冯氏又慢慢地坐到了晒谷席上,就着一块缺腿的镜子,将头发蘸水梳顺,到底不是以前人人称赞的乌发如云了,头发变得干枯晦涩,就像这晦暗的人生末路,暗淡无光。

    冯氏用一根木簪子挽了一个简单的发髻,整理了一下脏污的衣服,她本来想回下人房去换一件衣服,好让自己稍稍去的体面一些,可是最后又放弃了,去得越落魄越惨,李妃应该就会越心软吧。

    她用手摸索着左上臂,解开绑在臂上的一条手绢,手绢下面贴肉带着一只金臂钏。

    进李府时,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被搜刮走了,只剩下这个臂钏没被发现。

    那时,她的胳臂还是略微丰盈的,正好戴在上臂,如今日益消瘦,晚上熄了灯时她试过,臂钏里都能塞下几根手指了。

    为了怕被那些婆子抢走,她一直用手绢将臂钏绑在上臂处,如今是拿出来打点的时候了,反正也不是什么有纪念意义的东西。

    这个时间府里的男主子们,上朝的上朝,读书的读书,就是吴夫人也无暇顾及她这个命贱之人。她知道李妃一向体弱,睡眠也不好,太夫人不会让她请安,李妃这会儿估计在自己房里养神。

    估摸着时间到了,她挪到窗牗边,看到平时给李妃送早食的周婶子,这个周婶子还算厚道,没有帮过自己,但也没有跟着别人踩过自己。

    她压着嗓子将周婶子叫进来,直接将金臂钏递到她面前,周婶子见她这么大手笔,反而惊异地看着她,不敢接,怕她有什么过分的要求,触怒了太夫人和吴夫人,再好的东西也无福消受。

    冯氏微微一笑,说:“周婶子你别怕,不让你为难,你去给你家姑夫人送朝食的时候,避着人帮我递一句话,就说我想见她一面,求婶子可怜我,我也不知道还能活多久,也许以后就见不到了......”

    说完,深深地拜下去,拜完又气喘吁吁地扶着墙喘气,

    周婶子看她脸色青白,眼窝深陷,脸上一片死气,确实是一副下世的光景,不由得有几分怜悯。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答应了,却是不收她塞过来的金臂钏,它太打眼了,也许会惹祸的。

    冯氏坚持道:”婶子,这是我的一点心意,留在我手里也保不住,还不如给了婶子,这个东西什么记号也没有,以后给家里孩儿添点嫁妆,也是个意思!”周婶子这才接了。

    看着周婶子拿了食盒出了院门,冯氏掩上碓房,静静地等待。

    这会天意蒙蒙亮了,监视她的婆子去忙了,也没人来骚扰她,当然也没有人来叫她用朝食。她抬头看着看碗里的乌头一眼,嘲讽地想,这应该是她在世上最后的早餐了。

    好像是才过了一会儿,其实天已经大亮了,院门口传来一个不情不愿拔高的的声音,像是故意让人听见她的不快:“娘子小心脚下,这院子里化了雪,小心靴子打湿了!”

    是李媪那个老奴的声音,冯氏可以听见她声音里的埋怨,大概是恨自己又劳动李妃大驾。她将手边的粗碗端过来,怕自己后悔似的,迅速用木勺将碗里的东西一勺一勺填进口去。

    她使劲往下吞咽,像在吞下这坎坷的人生。

    粉子有点粗粝,又干又有点苦,她被哽得满脸眼泪。

    她拿起了旁边一个缺了壶盖的破瓷壶,直接对准壶嘴灌了几口水。水是冰凉的,一直凉到心里。

    碓房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她放下手中的破壶,缓缓回身望去。

    李妃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大毛衣服的领口风毛长长的,随着她急促的呼吸颤动,李媪扶着她,满脸不高兴的瞪着冯氏,嫌弃地看了碓房四周一眼,不想进来。

    冯氏走近两步,哀求道:“王妃进来说话吧,妾有事要求王妃。”

    她已经觉得心房有一股灼烧感窜上来,手脚微微发麻,身上的疼痛反而感觉不到了,她知道是药性慢慢上来了,她怕自己话还没说完就挺不下去了。

    李妃看她脖子和伸出的手上都有还在流血的狰狞伤痕,神色不忍地叹了一口气,对李媪说:“嬷嬷,给她擦点药吧。”

    李媪沉着脸不愿过来,冯氏摇摇头说:“王妃,不用了,用不着了,以后也用不着了!”

    李妃惊疑不定的看着他,沈氏笑起来:“王妃,我快要去见殿下了,我有话想跟王妃单独说!”

    她的头也开始发晕,再也站不稳,摔在了地上。

    李妃吃了一惊,几步跨进碓房。李媪还要阻拦,李妃用眼光制止,示意她就站在门口,虚虚掩上门,赶到冯氏身边蹲下来,急切地问道:“是不是昨日我阿嫂打到了哪里?”

    李妃以为是鞭伤发作,冯氏娇弱,支撑不住了。冯氏摇摇头,轻声说:“王妃,是我不想活了,是我服了药!”

    李妃目瞪口呆,眼中涌出泪来,说:“你这是何苦?我给你去叫疾医!”回头要叫李媪。冯氏抓住李妃的手摇摇头,喘了一口气,急急的说:“来不及了,别费事了,王妃,我有要紧话跟你说,求王妃听完!!”

    李妃看她坚决,心情复杂难言,又怕又悔,哭道:“我应该昨晚来看看你,你为什么想不开?为什么想不开?你让菱歌知道了怎么办?”

    她心里隐隐约约地知道她为什么想不开,想必是再也忍受不下去了吧?换作是自己也是熬不下去的。

    冯氏觉得自己的手脚越来越麻,强打起精神,急急地说道:“王妃,你听我说,你一向疼爱菱歌,我听说相国夫人答应了郡公夫人,要把她送到仙居尼寺,我求王妃,不要把她接进府来,就让她到尼寺去做个小尼师,万一她世子阿兄回来,兄妹还可以见上,我已在神佛面前许愿,以我这条命来许愿,保佑世子平安......王妃,你答应我,你要照应她,看在殿下和世子的面上,不要让她太受别人的欺侮......”

    她的眼泪流下来,那么乖,那么可爱的孩子:“我苦命的儿......”

    李妃听她提起代王父子,也是泪如雨下,她当然知道冯氏为什么不愿意菱歌到李府,有强势的母亲兄嫂,她谁也护不住.

    她不住的点头:“我答应你,我答应你,寺里也有很多她的亲人,我会想办法打点,你放心!”

    冯氏看她答应,放下心来,说:“王妃,我就要走了,这几年承蒙殿下和王妃庇佑,我过了几年舒心的日子,我知道太夫人厌我至深,都因觉得我得了殿下宠爱,其实我在殿下心中也不过是个可怜人罢了,和杨姊姊一样,殿下是怜惜我们飘零无依......我知道王妃是个良善人,就是不喜我,但是也没有亏待我。王妃善待我,善待菱歌......”

    她的思绪又飘远了,齐国未亡之时,陛下给她高位分和盛宠,可是她见多了陛下前朝后宫之人一朝跌落的惨状,心里不是不害怕的。陛下脾气暴烈,喜怒无常,前一秒可以将你捧上天堂,后一秒就可以即将你打入地狱,她逢迎陛下,从不违逆他,做一朵知情识意的解语花,做他最受宠的淑妃,可是从没有人知道她活得胆战心惊。

    当齐国被武皇帝灭了以后,她以为她不是身死就是没入武皇帝的后宫,谁知在庆功宴上,她因为弹了一曲江南乐,就被武皇帝赐给了他的幼弟代王,来了代王府后她才知道,原来她也可以过这么轻松的日子,这样的日子是代王和李妃给的。

    有些明明暗暗的心思,她从来都没有诉之于人,也没有人可诉。

    她一直都身如飘萍,从来没有亲近的人。

    李妃吃惊于冯氏这么敏锐,能看出自己对她的不喜,她以为自己隐藏的很好,只不过她跟宇文玘一样,看得出来代王宠菱歌甚于冯氏,若是代王喜欢的是冯氏,自己应该也会很厌恶她吧!不过这些都已经过去了,殿下都已经不在了。

    她叹了一口气,说:“也没有特别不喜欢你,唉,都是可怜人,殿下也是可怜人......”然后她又问了一句奇怪的话:“你看出来了?”

    冯氏仿佛也知道她问的是什么,黯然一笑说:“看出来了,曾经我也痴心妄想过......”

    她的思绪飞到很远,她以前很怕死,也扛不住皮肉之苦,她怕疼,也怕别人辱骂,可见这身体太娇弱了。受了这几个月的苦后,现在才更觉得在代王府的日子是从来没有过的安逸和轻松,可惜人命如薤上露,转眼就无影无踪,想活下去的人又若风吹之烛,挣扎许久,还是要熄灭了。

    到了地底下,是见到陛下呢,还是会见到殿下呢?想来代王殿下想见的人也不是她,她想如果代王殿下对她有心,她会很开心,那么温和的一个人。其实殿下从来没跟她谈过心事,她也从未问过,但她就是知道殿下心里她永远走不进,看她弹琵琶时,偶尔露出了那深情的眼神,绝不是对她。

    她是枉背了盛宠的虚名,不知道李家老太婆是怎么就认定了她把李妃的宠夺走了,认定了她是罪魁祸首,跟她过不去。

    人啊,总是不可理喻地迁怒于一个可以迁怒的人,只愿意相信自己看到的。吴太夫人和她们母女的心结也越来越深,不可解开也无从解释。

    不过也好,代王殿下护了她这几年,给了菱歌最好的钟爱,她也曾私心企盼过代王的情有独钟,李老太婆也不算找错人......

    冯氏觉得呼吸越来越困难,眼前也开始发花,眼睛看着虚空,她的脸上露出了一个笑容,她感觉前面出现了一个模糊的身影,是高是矮,也分不清,只知道是一个男人,是谁呢?

    她有点恍惚,她想追上去看,但是心头一阵强烈的心悸袭来,她闭上眼,放松全身,柔声对李妃道;“王妃,妾的家乡太远,亲人也早都死绝了,还得麻烦王妃叫人将我葬在殿下身边,以后菱歌也有一个拜祭的地方。对不住,王妃的恩德,我只有来生报了!”

    李妃握着她的手一阵悲伤,代王府的人又要走一个了,到最终,是不是再也没有人记得代王府?

    自己心里说不争,但也是有怨的吧,缘分这东西来了,你躲都躲不开,想要的却怎么也得不到,可是遇见殿下,这也未尝不是自己的缘分......

    李妃感觉冯氏的手渐渐地凉下去,她听见冯氏低声在唱一首奇怪的曲子,调子凄迷婉转:“一年老一年,一日没一日,一聚一离别,一喜一伤悲,一身一梦里......”歌声渐渐低了下去,终不可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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