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鸿飞雪

    或许是因为有所触动,少微罕见梦到了过往。

    在失去清安的那段时间,他经常梦到她。梦到她坐在窗边,像曾经的每一个早晨那样,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翻阅典籍。

    初晨的晓光投下道道斜痕,等它们爬上衣袖,清安就会合上书,笑眯眯打趣他看这么久,是不是被迷住啦。

    但往往不待他回答,梦中的倩影便会消散,醒来就是空荡荡的房间,从那时起,少微慢慢厌恶起了做梦。

    除却相思更苦,梦毫无益处。

    可今日,他又一次梦到她站在窗边,没有看书,只是平静望着他,小声说了什么。

    少微听不清,于是他试图走近,看她的面容越发清晰,看她眼眸倒映出自己的模样,看她嘴唇微动,那句话清晰入耳。

    “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少微脚步停在原地,那双被翠微装点的青眸被哀伤充盈,她重复着,泪水和话语一同落下。

    “……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我那样痛苦时,你在哪里?

    细密的痛意如蛛网爬满心脏,少微张口,可像以往很多次一样,含泪的面容如风消散,他伸手去抓,什么都没有。

    “阿且!”

    他又一次从梦中惊醒,魂魄传来的痛意重新占据意识,可大脑仍然停在她消失之时。

    “……给你说过多少次,再乱喊把你舌头割掉!”

    清安正专心于解析剑意,被他突然一嗓子阿且惊住,微顿后警告着。

    少微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腹部传来的冷意清楚告诉他现状,视线落到正一脸不满的清安面上,不是梦,是她活生生在他面前。

    “抱歉。”很清楚她在做什么的少微重新躺回,乖乖道:“我刚才梦到你说可以让我喊你阿且。”

    “……”

    清安停下动作,抬眼是他一副丝毫没有胡诌乱扯的诚恳表情,冷笑一声:“那你还挺会做梦,很可惜,梦醒了,都是假的。”

    “对,你是真的,梦是假的。”少微应和着,在她变脸之前快速道:“剑意能解吗?”

    “不能,等死吧。”

    清安起身,冷漠道。

    少微闻言,故作遗憾道:“那怎么办,我这么死掉,就没法让你出气了。”

    “你活着才是给我找气受。”

    从他醒来就没个笑脸的清安瞪他一眼,口上说着没解,却还是道:“相月呢?”

    “碎了。”少微语气微冷。

    “谁干的?”

    “清安要帮我报仇吗?”少微说着又放缓语气。

    清安嗤笑:“我只是遗憾怎么没一剑砍死你这个负心汉。”

    “哦。”

    少微无辜看回去,竭力忽略心口针扎般的痛意。

    “谁让我祸害遗千年呢。”他轻声道,随即又轻快起来:“清安真不尝试救一救吗,我觉得以你能力一定没问题。曲鸿飞的‘孤鸿飞雪’虽已入道,得以在离剑后不绝剑意,但到底性格所限,没跨越形意之分,摆脱剑的束缚,便无法与天地沟通,自立乾坤,也就存在打破的可能。”

    “你对他的情况还真是一清二楚。”清安这次没反驳他的话。

    少微轻轻一笑,这氛围好像又回到过去,你一句我一句搭着话,从不掩饰心情。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和绝云天对抗总要多留心。曲鸿飞自十年前就开始闭关磨砺剑意,意图再上层楼,这次应该是天女亲自下令,他才出现在斜云谷伏击。流洲战况不利,绝云天能腾出来的高手不多,曲鸿飞已经是最强之人。而除掉我后,九天一时半会找不出来替代我的指挥,前线困境自然迎刃而解。”

    不过说来,他前往斜云谷之事本就少有人知,曲鸿飞却能刚好埋伏下,更别提同时爆发的噬魂化魄咒,几乎在瞬间就让他失去反抗的可能。

    听他侃侃而谈,清安的面色糟糕起来:“是啊,我们伟大的天帝陛下自然无可替代。可惜你的好天后没陪在你身边,只有我这个多余的家伙在这里碍眼。”

    “清安为什么这样说,我跟锦涯本就没有什么情谊,她不盼我死就已经是顾全大局,又怎么与你相比。”少微微顿道。

    “没有感情,却有利益是吧。”清安抱着胳膊,冷嘲热讽道:“把感情与利益分得一清二楚,这也是天帝应有的格局吗?”

    少微轻叹口气,“清安,我不记得我做过伤害你的事,也不明白你为什么突然这么、这么恨我。”

    他微微抬眼,与她冷冽的眉眼对视,小心翼翼道:“如果我做错了什么,你告诉我好吗?”

    “打我骂我杀我都可以,但至少,让我死得明白。”

    曾经窗前共读话本,见痴情几许,误会千道,少微从来嗤之以鼻,笑众生顾念重重,自信置身处地,绝不会重蹈覆辙。

    很久之前他就明白,不说出来的情谊,根本毫无价值。

    “清安,”他缓缓起身,主动伸手去拉住她的衣袖,感受着寒意在指尖蔓延,嘴角微微弯曲,“让我和你一起分担,那些痛苦和憎恨,好吗?”

    “够了!”

    像是被火焰灼烧到,清安打掉他贴近的手掌,面色满是嫌恶。

    “何必再花言巧语,你现在这样一副深情不许,不过是想博取我的同情,让我替你解招,救你性命。”

    “我们已经结束了,我不需要你的补偿,我只想见到你痛苦不堪,让你生不如死。”

    扔下这一句话后,清安扭头便走,少微阻拦不得,一转眼就又只剩下他一人。

    剧烈的咳嗽声再次响彻屋室,少微扶着床铺,胸膛剧烈起伏,良久之后,才将嘴边的鲜血抹去。

    浅灰色的眼眸如同亘古不变的顽石,此刻又恢复殊无色彩的冷漠,他躺回枕上,缓缓闭上眼睛。

    结束吗?

    可明明要救我的也是你啊。

    什么时候,阿且也学会口是心非了呢。

    离开屋中的清安却是径直走入林中,随手折下一节树枝,又捡了片绿叶,便坐在树下动起手来。

    太阳当空照下,照见两指粗细的枝干被削成半指厚的薄片,以叶为刃,不过几时,便成了一把细长的木剑,清安这才起身,抖落木屑,缓步朝着不远处小屋走去。

    寻常剑招造成的伤害不过是血肉之伤,只需要良药缝补便可愈合。但入道之剑,剑意不绝,一旦中招,便会成为附骨之疽,逼迫宿主必须花费力量压制剑伤扩散。

    可同时,剑意又会自发吸取宿主的生机,来维持本身生生不息的状态,一增一减之下,哪怕能暂时控制,时间一长也会被耗死。

    而要祛除剑伤,要么是剑主亲自出手,要么是比它更加强悍的剑意克制,但显然,这两者在此刻都不现实。

    少微点评曲鸿飞的剑法头头是道,本人在剑道上的造诣只能称得上一般。即位天帝后轻易便能拥有移山填海的力量,自然不必如凡人一般专注武道,苦苦求取突破自身极限的奇迹。

    清安一心于钻研道法,同样对剑术涉猎不多,换做平常可能会无能为力,可偏偏,“孤鸿飞雪”是入道之剑。

    既已立道,便可以被理解。

    三千大道于众生来说浩渺难测,对她却是随手把玩的物件。

    五渐门的修行给了她与道冥合的可能,与生俱来的天命让她轻易贯通一切道法,聆语者的身份又将她困锁在原地,世间千万种际遇,竟造就了她这样一个怪物。

    可怪物有怪物的用处,比如,对旁人来说无解的困局,于她轻易可解。

    清安持剑走回院落,对方呼吸平缓,是昏迷还是入睡,清安不关心,她只是明白,如果她不出手,凭他一人绝无法解决这处最麻烦的伤患。

    掂量着比寻常剑器更轻几分的木剑,清安慢慢熟悉着手感。

    她已经很久没握剑,属于她的思阳不知道丢去了哪里,相月如他所言在战斗中碎掉,也好,情谊不在,曾经一同铸就、约定不离不分的双剑也没有继续存在的必要。

    只是,到底可惜了北冥之极千辛万苦寻来的千年铁精,那抱着辟寒珠打着喷嚏互相取暖,嘟囔着再来挨冻我们就是蠢货的时光,也将消散在那不停的风雪中,不曾留痕。

    狂舞的飞雪与寥落的孤鸿倒映识海,剑意与心境在那一瞬间得以共鸣,清安果断出剑,那普普通通的木剑竟也有了金戈之象,倘若曲鸿飞在侧,恐怕会愕然此间竟然有人能斩出如此相似的剑意,足以将他留下的剑招消解的剑式。

    纠缠在伤口的剑意如雾气消散于耀阳下,手中的木剑也同时化为尘埃,清安猛然后退,在少微苏醒之前迅速离开屋中,那一刻,本该凝实的身躯似乎有片刻消融,溢散的阴气让周围的温度骤然下降。

    几乎同时,打坐冥想的曲鸿飞感应到留下剑意的消失,他困惑睁眼,“莫非阳天之主已死,否则孤鸿之式为何破掉?”

    “诶,没有啊。”

    不远处的白发红眸的少女闻言抬头,伸手唤出一道被血色丝线缠缚的光团,那光芒颇为微弱,但却是存在。

    “可能是有什么奇术解决了,别担心,噬魂咒还在,他活不了的。”

    少女合拢手心,眼底一片澄明,“天女姐姐要他死。他就没有活下去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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