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戈扰乱了湮星海的风声，从来罕有人烟的禁地，此刻被血色装点，空气中弥漫着血腥，转瞬又被不止的罡风送向更深处。
少微松开剑柄，身后尸骸遍地，追杀者已然殒命，但他很清楚，一切尚未结束。
纵然湮星海是九天十地有来无回的死地，为了杀死他，绝云天那群疯子仍然会前赴后继。
杀了这一波，还会有新的填上，正面对垒敌不过就玩斩首，那位天女真是越发无趣。
少微想着，又忍不住咳出几口血。
胸膛中的疼痛提醒着此刻的处境，比起还能坐镇长洲运筹帷幄的天女，如今被逼至此处的他好像并没有嘲笑对方的资格。
孤鸿留下的剑意仍在破坏着躯体，鲜血将金纹勾勒的长袍染成红色，有他的，也有敌人的。少微一时升起撕下长袖后，能不能拧出一线血水的兴趣，转瞬又被疼痛搅乱思绪。
他快死了。
伤痕累累的身体抗议着继续行动，相月在刚才的对战中破碎成废铁，没了支撑，他只能踉跄着迈步，朝着湮星海深处走去。
哪怕死去，他也不想和敌人葬在一处，这点遗愿，总是不过分。
少微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对于将死之人来说，时间是最重要又最不重要的东西。
湮星海从来荒芜，无论走多远，所见只有嶙峋的石块，被罡风雕刻成各种怪异的形状。等到少微彻底支撑不住跪倒在地上时，沙石无声将他包围，耳畔只有风声长鸣，刺破皮肤，带走仅剩的生机。
只能走到这里了。
意识到这一点的少微放任自己倒在地上，仰头是星辰如海，他的心情从未有过的平静。
“并没有、那么糟糕啊……啊，如果没那么痛就更好……”
少微自顾自说着，牵动鲜血上涌堵在喉间，无处不在的痛意拉扯着身体，让他连起身都失去力气，于是他只能侧身，艰难吐出带着血沫的碎肉。
他想自己现在一定很狼狈。
眼前的画面逐渐模糊，少微自嘲着，晕眩感拉着意识沉入深海，或许很快，他就要踏足黄泉。
“堂堂天帝落到这种走投无路的境地，你还真是失败啊。”
一道声音遥遥传来，带着些许嘲讽的意味，落在将要闭眼的少微耳边却如惊雷炸响，他的身体猛然僵住，而后猛然朝着来处望去。
罡风肆虐间，有碧裳缓步而来，银铃声依稀可闻，等到身影近前，那张熟悉入骨的面容便清晰入眼。
那一刻，少微以为自己在做梦。
原来人在将死之时，真的会见到最想见到的人。
在你离开百年之后，我终于再次与你重逢。
“阿且……”
出口的呢喃如此轻柔，好像生怕太大的声音会将人惊走，亦或是击碎了这场幻象，再余下他一人，独自面对死亡的冰冷。
但这声呼唤还是清楚落入清安的耳中。
眉间笑意迅速收敛，青眸划过恼怒，清安几步近前，裙角银铃争先作响。
“闭嘴，你没资格这样唤我！”
“……”
少微的神情因这句话僵住。
清安清楚从对方空洞眼中看到了茫然，因为失血过多而浑噩的大脑的似乎不理解发生了什么，即便如此，那点委屈仍旧清晰传达出来。
你有什么可委屈的啊！
清安发觉自己心情更加糟糕。
她踢了踢他的胳膊：“喂，你不要在这里给我装傻。”
这声音拉回意识，少微定神，忽然伸手朝着碧色的裙裳抓去，清安不曾预料，被他一把抓住，鲜血染红裙角，让她表情越发冷厉。
“放手！”
她嫌恶拉开距离，从他手中挣来，后者顺从松开，却是回忆着指尖触感……银铃掠过掌心的冰冷，裙角云纱织就的柔软，还有熟悉嗓音中压抑的不满，一切一切都如此真实。
难以预料的狂喜占据心神，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眸终于有了变化，少微贪婪望着眼前女子，望着本以为此生再也没机会见到的爱人。
“阿且……”
他几乎控制不住落下泪来，那些撕心裂肺的疼痛，被一种无法言说的喜悦替代，哪怕死亡近在眼前，也抵不过此刻萌发的欢愉。
你还活着，还真实存在我面前，千万次的祈祷，终会有成真的那一天。
没有什么比失而复得更加令人激动。
清安更加烦躁。
为那一句阿且，更为那滴眼泪，摆出一副又惊又喜的表情，好像真的对她的出现如此期待。
“我说了让你闭嘴。”
清安上前，抓住他的衣领，眉间只剩冷漠，声音陡然拔高：“哈，你以为装作深情就可以抹消你做过的事吗，你当我是三岁小孩会继续被你蒙骗？不会的，少微，你对我做过的事我记得一清二楚，我是来报仇的，我会杀了你，将你的魂魄镇于九幽，让你永生永世不得解脱。”
剧烈的动作引动伤势更重，少微无心关注疼痛，因为比身体更值得在意的，是面前女子眼底浓烈的恨意，犹如利刃穿透胸膛，直让他哑了声音。
“清安，”他很快换了个称呼，胸膛剧烈起伏着，勉强支撑着这将要破碎的躯壳，语气犹然温和：“我不明白你为什么突然恨我……”
“你现在开始装失忆？”清安冷笑出声。
少微艰难抬手，握住胸前那属于清安的手指，像活着的冰块，比他失血泛白的指尖还冷得可怕，可他像是没有发觉一般，眉梢都是浅淡的欢喜。
清安条件反射要挣脱，仅仅是触碰都让她感到恶心，本该疲力的少微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死死攥着她的手掌，朝着自己脖颈处推去。
眼前女子眉梢是不加掩饰的憎恶，很少出现在她的面上，更不曾出现于他的面前，落在他的眼中如同火焰，烧得他整个人都忍不住颤栗。
他分不清是疼痛还是绝望，他怀疑自己的表情可能都是控制不住扭曲，可他还是竭力挤出一些笑容，期待她看到的自己，能够更从容一些。
他颤抖着将对方的手指按在脖子上，只要对方轻轻动手就能掐死他的地方。
“……想要我的性命吗，可以的，我给你。”
你要杀我吗，你在恨我吗，为什么呢，没有答案吗，没关系，我愿意。
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代价是我的性命的话，也没关系。
脸上还有罡风割出的血迹，和着沙土与汗水混在一起，再没有记忆中的清俊洒脱，反而狼狈得很，可偏偏正是这样的他，浅灰色的眸中，明亮得像是一怀朗月。
好像你做什么都可以被应允。
哪怕你要杀他，他也会笑着将自己弱点递到你的眼前。
情深似海，不过如此。
“够了！”
清安反而像是受到莫大刺激，猛然松开手后退几步，记忆中的无边黑暗与眼前人温暖笑意交织在一起，让她整个人控制不住跌跪在地，头痛欲裂，身形几将溃散。
这是在做什么，这又算什么！
清安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下不了手。
明明她该直接杀了他，可迎着他的目光，心脏被揪起般难受，她捂着额头，回过神来已是泪流满面。
那泪水来得猝不及防，她甚至无处去探寻来由。
拉回她神智的是一阵剧烈的咳声，不远处的少微痛苦弯起身体，那一瞬间砸落的重量让他本就虚弱的身体再添冲击，便也没察觉到对面的变化，等到他找回身体控制权，所见便是对方抱着头，抬头只留两道泪痕。
少微望着流泪的女子，只觉得比听到她说憎恨时都更糟糕。
“别哭……”他艰难道，血和声音一同流出。
“我才没有哭，”清安想也不想反驳道：“我只是、只是风沙太大。”
这个理由实在太过拙劣，但少微看着精神起来清安，眼底慢慢回归温柔。
清安讨厌这样的眼神，那让她觉得自己像个小丑。
她从地上站起，深呼口气，“我才没有心软，只是让你这么死去太简单。你什么都不知道，我的那些痛苦你根本不明白，这样假惺惺的关心更是让我感到窒息。”
“我要换个方法报复你。”
她说着走近少微的身边，俯下身子，与他对视着，一字一句像是告知他，又似提醒自己。
“我不会杀你，我会救你，然后折磨你，让你承受我经历过的绝望，让你生不如死。”
让你，永远都无法忘记我。
剩下的半句话她没有说出口，也不待少微回答，她粗暴地将他从地上拉起，也不嫌弃他满身鲜血，将他背在身上。
少微全程未发一言，只听她强调着说，你的性命从此归我，才靠着她的肩膀缓缓闭眼，嘴角上扬。
我的阿且，怎么会忍心杀我呢？
我是如此相信，一刻不曾犹豫。
身下的温度依旧冰冷，心中却是久违的安宁，他听她说着如何报复，那些可怕的话，对他却是无比动听。
在没有什么，比你离我远去更恐怖。
只要你在我身边，想做什么都可以。
背后的呼吸渐趋于平稳，对峙消耗了他太多力气，在最信任之人身边，他不再警惕，放任着自己陷入安眠。
清安却是停住脚步，在发觉对方只是晕了过去，才气鼓鼓迈开脚步，湮星海中了无人烟，只有风声与耳畔的呼吸不断提醒着她，她已离开那场牢笼。
星辰如海，俯瞰众生，映照两道交叠的身影，一步步踏出绝地，等到曦光洒落，清安仰头，脱口而出道：“是个好天气呢，少微。”
没有人回答她，清安立在原地，地上落下一人的影子，她垂眸，半响才嗤笑道：“呐，负心的家伙，果然就不该心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