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净道

    禹皌怀疑,自己是不是神魂渡错了身体。

    这具身体的仙根受损,灵力匮乏,方才起身时还有各种莫名的不适。

    难不成,她真的经历过什么劫难,因为受伤太深导致失忆?她实在什么也不记得。

    太离奇了,她甚至有些自嘲地想,这离奇经历应该够她在西望碧屿吹一辈子。

    但是对于现在的禹皌而言,离奇倒是其次,更多的是对未知的不安。

    她不知为何录尘突然改变了主意答应和自己回去,虽然能交差是好的,但决定留在这里的瞬间总有种一脚踏入陌生世界的惶然。

    勉强走了一步,禹皌又讷讷地站在原地。

    录尘:“你既醒来,此地便不宜久留,我需疗伤,你得同我一道”。

    禹皌点首,但是脚步却纹丝不动。

    如果可以,她也不想如此被动,但是现在她连迈出一步的勇气都没有。

    从方才开始,她便感觉到丹田下方有些酸胀,但比起仙根受损的疼痛,这点不适算不得引人注目,只是她刚踏出一步,就有什么东西,顺着她的腿淌了下来,温热的。

    要命,都活了三百多年了,她怎么还遗溺了呢?

    她要玷污神眼了吗?怎么办,这具身体绝对有问题啊!

    正在禹皌手足无措的时候,录尘却突然俯下身抄起了她的膝弯,将她抱进了怀里,下颌似乎不经意蹭到了她的面颊。

    禹皌呆愣住了。

    要命啊,会不会淋一身……

    不等她多虑,录尘斥出神力,俩人的身影倏忽消失在原地。

    转瞬之际他们便身处高天云端,耳际风声呼啸,犹见浩汤云雾奔腾不息,层叠的云海深远处,一点漩涡中骤然迸发出盛极的光芒,二人飞近,白光猝然袭来刺痛禹皌双目,让她难以忍受地闭紧了眼。

    紧接着二人似是穿过了一层气障,极盛凌光几乎要透过禹皌薄薄眼睑燎灼她的眼珠,让她不得不将脸埋进录尘的衣襟,周遭气流陡然凝固,万籁俱静,又恍若失足踏空,沉入海底,汹涌波动的奇异灵力环绕她的全身,随之而来的却是摄人的威压。

    势不可挡的压迫让禹皌忍不住挣扎起来,胸腔如承千钧之重,压得她手指攥紧,指节泛白,几欲窒息,感知只剩一片麻乱。

    陡然间天旋地转,原来是录尘抱着她栽倒在地,好险在地上滚了半圈,才不至于摔疼。

    直到一只手轻按在她背后心口处,源源不断的神力充满她的身体,那股压迫之感才渐渐消失。

    禹皌深深喘息几口,这才发现自己趴在录尘的身上。身下的人一阵咳嗽,她抬眼看去,录尘面色惨白,嘴角有鲜血咳出来,染红了他的下半张脸。

    慌乱间怕压痛神君,她要爬起来,却被录尘轻轻按了回去。

    “咳咳…别动,我没事”,他的声音带了嘶哑和喘息,似乎受了重伤:“没有我的神力,你在此处会受伤”。

    禹皌闻言便老实地保持着别扭的姿势。看来神君说自己神魂虚弱是真的,只是简单的缩地易位之法,就让他身体亏损得这般厉害。

    不过这是哪里?

    禹皌不敢弄出动静,她的脸颊贴在录尘的胸膛,不好意思扭头转脸,只能用余光看到周围白茫茫一片虚无,像是一个结界,又像是一处秘境。

    录尘似是有感,出声安抚:“养好神魂之前,你我就待在此处,有我在,不会有危险”。

    休息了一会儿,录尘的脸色好看多了,他拍了拍禹皌的背,示意她坐起身。

    她连忙支撑起身体转到一旁,却被录尘先是捏住手腕,转而十指相扣,继续用神力笼罩着她,自己则单手捏诀闭目养神。

    禹皌看着录尘那双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右手,指缝中漏出她稍显白皙一些的指尖,忽然感觉心口有些闷闷的。

    一时间思绪混沌,也不知道自己表情其实有些呆。

    猝不及防地,她又想起自己方才悄无声息的遗溺,幸运的是它好像早早就止住了,然而那种湿滑滑的感觉还黏在她的大腿处。

    禹皌在无声的寂静中默默纠结,最后还是忍不住用仅剩的灵力给自己施了一个净尘术。

    她怕录尘察觉到,小心翼翼抬眼打探。

    录尘神君似乎入了定,但依旧秉持着保护她的原则,手中输送的神力丝毫不减,缓慢又沉着。

    她心中想着录尘神君这人真的很不错,也颇有些不拘小节。

    禹皌注意到周围一些白色的雾气缓缓向他们聚拢,她缩了缩脚,下意识将自己团紧,不由自主就靠在了录尘的身边。

    她发现这些雾气渐渐融进录尘的身体,不仅如此,每隔一段时间这个空荡的地方就有一些改变。

    开始时远处一片雾白浸入了一抹靛色,霎那间如同墨迹飞散,随着不断的铺展晕深,最后宛若夜空一般笼罩在他们的上方,缓缓向下吞噬所有的白。

    禹皌盯着那些逃逸纷飞的光束,渐渐感到了困倦,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放松,在脸颊靠上录尘肩头的一瞬间惊醒。

    周围已经完全黑了。

    她似乎听到了忽远忽近的浪涛声,甚至开始有风拂过她的发丝,裹挟着雨后湿土的浅淡气息。

    有枝蔓伸展的涩响,还有鸟雀扑翅的回空,甚至她垂在地上的手都感受到了毛茸茸的草芽,一切都在寂静的漆黑中进行,仿若春寒料峭的夜晚,万物却在萌发。

    禹皌感到新奇,她是仙,夜能视物,而在这里她却什么也看不见,说明这一切变化皆为虚无,乃是由神力幻化而成,神若不想让她看见,她便永远也看不见。

    她下意识抬头想要询问,但在感受到录尘平稳气息的一瞬间吞了声,她不清楚对方是不是真的入了定,但受伤需要休息是真的。

    禹皌睁眼看着周围分明一片黑暗虚无却透露出生机盎然,不敢轻举妄动的同时,又被无人分解的好奇牵动着,靠在里侧的手情不自禁地牵住了录尘的衣角。

    不知何时,禹皌真的睡着了。

    她做了一个梦,梦中她一直在追随着一个背影,那背影占据了她所有的目光。她不断随着背影的脚步往前走,越来越疲倦,却不敢停下,心里始终绷着一根弦。

    最后一切陡然跌入了无尽的漆黑。

    时间流逝得悄无声息。

    许久,禹皌醒过来。柔和的光透过清澈眼瞳,刚巧面前有薄叶慢悠悠飘落下来,覆盖住她额心的晶兰钿。

    禹皌伸手将树叶抚开,入目是盈盈满枝花簇的霜月古桂,缓缓坐起身,发现身边齐肩躺着一个人。

    更确切地说,是禹皌曾于灵台神相中惊鸿一瞥的人神。此刻他静静地睡在覆满花芽的浅草中,檀褐发丝烟霭般缭绕,闭合的眼尾处生出仿若枯枝的一道微寥金纹,他容色明澈,雪领鸦束,鎏纹素裳,半肩袈披,虽是一动不动,却散发出浩瀚的生机。

    禹皌注意到同朴素衣衫一道消失的青涩胡茬,不知为何有些怅然,好像之前生出的那些亲近都悄然消失。

    她见过一些神,气韵各有千秋,对于自小生活在西望碧屿的禹皌来说,他们是性格迥异的尊长。

    她知道碧海清君常年不见踪影,游戏世间;见过花神冰清性情淡漠却尤其喜爱皮毛软绒的神兽;也曾听闻山神江槐洁疾甚重,将经常用来净身的大溪炼成剧毒之水,万物皆溶,就连神仙碰了也会中毒,须得找山神求解。

    而在看到身为人神的录尘后,她第一次这么鲜明地感受到神与自己的不同,像是星月与尘粒,不仅是天壤之别,似乎彼此之间还有着无法逾越的天堑、鸿沟。

    但此刻他们却又离得太近,她甚至手下还按着他的衣摆,禹皌沉默地看了录尘半晌,随后鬼使神差地将耳朵贴近了录尘的胸膛,听到咚咚的心跳声时微微睁大了眼睛。

    是啊,他是人神,一个人该有的他都有。

    禹皌蓦地直起身,对上了录尘的目光。

    暗金瞳色唤回一些熟悉感,那双眼睛目光柔和,录尘也坐起身,和禹皌面对面:“心口还痛吗?”

    禹皌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胸口。

    睡之前确实浑身不舒服,但是心口似乎没有疼过,她摇首。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注意到录尘在听到自己说的话之后情绪似乎微微有些波动,但转瞬间又恢复了常态:“你仙根有损,须得静养,这段时间我会助你重炼”。

    禹皌点首:“多谢神君”。虽然她不记得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让她的仙根受损,但现在好好修养,说不准回到后世自己的修为会大涨。

    她静心凝神,闭目起势。

    但还未及运转灵力,便听见人神唤她的名字:“禹皌”。

    她睁开眼睛,见端坐在花树下的人神凝眉道:“眼下魔族污染天灵石,四洲形势危急,你我须得在此一段时间”。

    怎么?

    禹皌不解其意,眉峰不自觉微微扬起,细细听着。

    录尘轻轻抿唇,神色作严肃状,继续道:“清净道多有不便,不若另修他道”。

    哪里不便了?禹皌有些为难:“但……小仙一直修炼的都是清净道”。

    虽说在四洲一众法道中,清净道的修炼难度极高,但它的道法纯净,只待稳固了仙根,便会以远超其他法道的速度增长修为,修炼者也鲜少在境界突破时陷入障境。

    但清净道十分依赖道心的纯粹,修炼者不得沾染□□,反之,轻则修为停滞,重则受到反噬,损毁仙根,满盘皆输,徒劳无功。

    除此之外,她实在想不出清净道哪里不便了。

    她不懂人神究竟何意,等着对方解惑的同时,目光下意识定在录尘的身上。

    人族是最似神的种族,因而也是万物灵长,但神灵总是有一种空灵高雅之感,归根结底,在神力笼罩之下,凡者难窥其貌,且大多神灵的面相保留了神魂的特质,导致其容貌稀异,千差万别。

    录尘是人神,没有绮丽翎羽、锋锐指爪和绚烂的鳞尾,他的形貌没有任何修饰,纯粹极了。就像禹皌第一次见到的那样,收敛了神力,套上凡人的衣物,就有了凡人的朴素,容易让人生出亲近之意。

    神灵皆美,但禹皌觉得,录尘纯粹的人族之姿却比其他任何一个神灵都要清致出尘,明净俊逸,若是去了碧海清君的神殿,估计会被平日里爱开玩笑的神仙占尽口头便宜。就像容貌昳丽的碧海清君,爱慕者遍布四洲,只是清君她本人也十分放浪不羁,处处留情,子嗣繁盛。但禹皌实在想像不出眼前这位神谈情说爱的样子。

    谈情说爱,她这种修清净道的,这辈子是不可能了,不然……

    禹皌蓦然睁大眼睛。

    等等,她的仙根受损不会是因为,谈情说爱了吧?

    录尘见禹皌突然坐直身体,清澈圆润的眼中露出少见的微妙神色,还有些坐立不安的模样,不知她想到了什么。

    喉结滑动了一下,录尘的捻了捻指尖,仿佛手心出了汗:“你方三百余岁,性情不稳,修习清净道于你而言或许有些困难”。

    禹皌开始下意识打量录尘。明明二人应该不曾认识,对方却一副对她了如指掌的模样,知晓她的名字,她的年岁,而她只是西望碧屿一个小小的狐仙。

    录尘见她神色依旧怀疑,沉默了片刻,最后妥协似地叹息道:“你记住,若再修清净道,万不可沾染□□,否则将损毁仙根,散尽修为,届时若遇险,则毫无还手之力”。

    禹皌一时间千头万绪。

    凡修清净道者,无一不知此禁规,录尘神君恐怕心知肚明,但为何仍然要再三警示她?

    难道,她曾经真的明知不可为却依旧犯了禁?

    和谁?

    一个极为大逆不道的想法突然萌芽,悄悄扎进了她的心底,让她百感交集,却只能噤若寒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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