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

    “那是我第一次见他,圆寸头,解放鞋,骑着一个二八杠,皮肤偏白,像是棵树一样,笔直的腰,挺拔的背,还有榆木脑袋。我猜他来了很长时间,在站台外,他白皙的脸已经被太阳晒红了,额头上还顶着细密的汗珠,看见我,他深埋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问我是不是宋尔。他告诉我他叫陈邶风,《诗经·邶风》里的邶风。”

    (二)

    宋尔的妈妈没考上大学,高中辍学以后就去了澄州闯荡,就是在那时遇见了宋尔爸爸,俩人一个是厨师,一个是服务员,宋尔妈妈年轻时长得很漂亮,爸爸也很好看,俩人就日久生情了。

    结婚的时候二老不知道,直到把宋尔生下才回了一次祁镇让她姥姥姥爷帮忙收拾烂摊子。

    这个形容词没错,宋尔是个烂摊子。

    她身体不好,还生着病,那时宋爸宋妈都没个落脚的地方,更别提再带着个没断奶的孩子了,于是只好把宋尔送走。再后来,两个人离开了小餐馆开始自己创业,还是自己的老本行,开了家家常菜馆,两个人一个有手艺,一个有人脉,餐馆起色很快,他们本来想把宋尔从祁镇接回来的,可不巧,宋尔妈妈又怀了宋卓。

    再后来也有过一两次想把宋尔接到澄州,有一次是因为宋尔生病了,还有一次是什么原因我已忘记,总之这么一拖再拖,就拖了十八年。我不知道宋尔想不想离开,但我是感谢这些个多事之秋的,我并不想她离开我,无论以什么方式。

    拖着拖着就到了宋尔高考,七百五十分的总分,她考了三百四十二。父母吃了没文化的苦,就执着地让孩子考上大学,这一次天时地利人和,宋尔终于被接到了澄州。

    宋尔来的那一天餐馆很忙,两人都没时间,就把接她的事交给了她弟弟宋卓,但宋卓要上补习班,这活就轮落到了宋卓的同学陈邶风身上。

    陈邶风是川中的鸿志班的高一学生,下学期开学就上高二,不过以他的成绩,完全用不着上补习班,中考的时候,他的数理化全是满分,只有语文差了一点,这样亮眼的成绩,足以让每个老师都记住他的名字。

    宋尔听宋卓说起这些的时候并不惊讶,毕竟陈邶风就长了一张好学生的脸。

    那天陈邶风把她的两个包都接过来,一个背在前面,一个挎在脖子上,骑着老二八就载她离开了。

    宋尔坐了好几个小时的火车,脑子也被太阳烤的昏昏沉沉,在陈邶风的自行车后座上就不自觉睡着了,脑袋歪歪斜斜地倚在他清瘦的背脊上。

    少年感受到来自身后的重量,整个身子都僵了一下,意识到什么,他把速度又放慢了一点,整个身子只有腿在动——他怕他的动作大了会惊醒身后睡着的女孩。

    可宋尔还是醒了,在骑到一半的时候经过一个破旧的减速带,陈邶风没注意,震了一下,把宋尔给震醒了。

    醒了之后困意也就没了,她开始四处打量着这座陌生的城市,和想象中的有些出入,不过也差不多,都是一样的商铺,高楼,工厂,像是被剥去土地之后放大了的祁镇。

    宋尔想,这里应该没有比祁镇里更甜的桃子了。

    知道她醒了,陈邶风犹豫了一下,兴许是怕她有些尴尬,就开始主动跟她说话,“听宋卓说,你一直生活在祁镇,那里跟澄州比有什么分别吗?”

    宋尔认真地想了想,回答他,“那里的人没有澄州这么多。”

    陈邶风点了点头,“澄州沿海嘛,改革以后发展的很快,澄州的人出国,内地的人来澄州,人员流动自然就多了起来。

    “嗯,我爸妈就是。”宋尔点了点头,嘴角也勾了勾,“你的地理和政治学得不错啊。”

    “我喜欢文科。”陈邶风说,“那你呢,你学的是文还是理?”

    “理科。”宋尔道,“不过我成绩不好,尤其是物理。”

    听到这里,陈邶风下意识说:“物理其实不难的,把运动过程分析出来就好做了,我把高中物理都自学完了,你有不会的可以问我。”

    她点了点头,但想着他应该看不见,又轻轻“嗯”了一声。

    太阳渐渐落了下去,黄昏下的人潮反而更汹涌了起来,宋尔在自行车后坐的无聊,就不自觉开始打量陈邶风,可是在后面,她只能看见他的背脊。陈邶风很瘦,甚至瘦的有些过分,他低头奋力骑着车,脖子上的脊柱像是骨念珠。

    宋尔舔了舔干涩的唇角,别开目光,转向人来人往的大道。

    或许是从这时开始,又或许更早,总之,我不可挽回地失去了。

    (三)

    鉴于宋尔家还是没人,陈邶风就先将她带回了自己家,等宋卓放学就来接她。

    陈邶风家在一个小巷的胡同里,院子很大,屋子也很大。宋尔进去用余光四处打量了一下,青石板铺成的地砖上隔开一方小小的土地,里面种着很多的茉莉花,只可惜现在这个季节,茉莉花只剩下丛丛的绿叶。

    怪不得,她闻见了陈邶风身上淡淡的茉莉花香。

    “进来吧。”

    陈邶风给她开了里屋的门,宋尔注意到,房间里的电视布和桌布是同一种手工织的碎花布,应该是他妈妈织的吧。

    察觉到宋尔的目光,陈邶风解释:“那是我奶奶织的,她会很多织样的。”

    宋尔点了点头,随口问道,“你爸妈不在家吗?”

    “他们不在了。”陈邶风说,“我家就只有我和奶奶。”

    她没想到得到的会是这样的回答,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把头低下去,闭上嘴不再多言。

    但陈邶风并不在意这件事,平淡地跟她讲起自己的家世。

    他从小是奶奶带大的,亲生父母在他两岁多的时候就去世了,爸爸出了车祸,母亲随之跳河自杀。奶奶是医生,开了家诊所,拉扯一个小孩子倒还不成问题。

    秉着礼尚往来的原则,宋尔也跟他讲起了自己的事情。说起来倒没什么特别的,陈邶风也从宋卓那里听说过一二,只是在提及父母这么多年没把他接回来的原因时,陈邶风才问了她一句。

    “身体不好,要接我的时候正巧赶上要动手术,再后来就长大了,怕突然换了环境没法适应,我也在祁镇生活习惯了,就一直拖到现在。”

    “是什么病?”陈邶风问她。

    宋尔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心脏有问题,不过已经没事了。”

    说话间,陈邶风已经起身去给她倒了一杯热水,宋尔握在手里抿了一口,带着点茉莉花的香味。

    “谢谢。”

    “别这么客气,我跟宋卓是好朋友,你是她姐姐,我也该拿你当朋友。”

    宋尔以为他会说也该叫她一声姐姐,但看着陈邶风的样子,实在也不太合适。

    高二的男生个子窜的很厉害,他们两个站在一起,她也只到他脖子那里,倒显得她像是他的妹妹。

    两个人又试探性的聊了两句,陈邶风就听见了宋卓在胡同里的喊声,“陈邶风!”

    他们都不是健谈的人,宋卓的到来刚好可以缓解两人的尴尬。不过宋尔跟这个比她小两岁的弟弟也说不上有多熟悉,毕竟两个人一年最多才见一次面,都是过年的时候宋卓跟着爸妈来看姥姥姥爷的时候见的,一共也说不了几句话。

    出门见到宋卓的时候,宋尔比跟陈邶风在一起时还拘谨,只站在原地尴尬的笑了笑,等着宋卓主动说话。

    “姐,爸妈让我来接你。”宋卓道,又把头转向陈邶风,“天快黑了,我先带我姐走了,明天周末不用上课,我再来找你啊。”

    陈邶风点了点头,出来把宋尔的包递过去。

    “麻烦你了,谢谢。”宋尔点头道谢,想接过包,但陈邶风压根没往她那边送,直愣愣地就朝宋卓递了过去。

    宋卓接过去,示意宋尔坐到他的自行车后座,出巷口的时候,宋尔看见陈邶风出门来送他们了,他的手微抬了抬,好像在跟他们挥手说再见。不假思索,她也扬起手冲他招了招。

    夕阳下,黄昏让整个澄州都染上一层昏黄,连同她沉默的再见。

    (四)

    在路上的时候,宋卓的嘴就没停过,估计也是怕宋尔不适应,就有一茬没一茬地跟她聊天,介绍澄州的情况,他们家的情况,以及他和陈邶风的情况。

    “姐,今天爸妈本来是想让我去接你的,但我实在走不开,才让我这哥们去的,回到家我肯定好好给你赔罪。”

    “没什么。”宋尔温和地笑笑,想起来什么,又问他,“你怎么跟陈邶风说的,他一进火车站就认出我了。”

    “我告诉他,你是人群里最白,头发最黑的那一个。”

    “这不是白雪公主吗?”宋尔被他带着也开起了玩笑。

    “白雪公主没我姐好看。”

    ……

    姐弟俩回到家,一开门就闻见了一股扑面而来的饭香,紧接着映入眼帘的就是宋尔妈妈往餐桌上端菜的身影。

    “老妈!”宋卓兴奋地跑过去,没忍住就想直接上手,刚抬起来就被他妈打了下去,赶他去洗手。

    “小尔,快进来呀,在门口愣着干啥?”

    宋尔到了屋里,看着鞋柜上的鞋,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换鞋进去,也不知道这里面的哪双属于自己,局促地站了两秒,但宋妈妈显然没注意到她的窘迫,又继续热情地端菜去了。

    她只好硬着头皮走进去,把自己的行李先放在沙发旁边的地上,抬脚向厨房的方向走去。

    宋妈妈这才拦住她,“女孩子家家别进厨房了,油烟大,去沙发上坐着跟你弟先看会电视,吃饭的时候我叫你。”

    宋尔坐到沙发上,紧绷的心有些放松了下来,却也不能全神贯注地投入到电视的内容里。

    那时我应该是明白她的,她与澄州之间的距离,与那个家之间的距离无论如何也无法弥补,毕竟劈开这条沟壑,用了她父母整整十七年的时间。

    那场晚饭对她而言并没有让她觉得开心,也没有让她觉得伤心,那对她来说,只是极为平常的一场晚饭,和过去的十九年,全都别无二致。或者说,她应该也算是有些开心的,毕竟她爸爸是手艺很好的厨师,她喜欢吃那些好吃的东西,不过也仅此而已了,仅限于食物。

    直到晚饭结束,被爸爸妈妈允许回到房间以后,她才关上门,全身松懈下来。但是宋尔有个认床的毛病,一直到半夜都没怎么睡着觉,脑袋里面乱七八糟地在想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然而对她而言的新鲜却并不难为情的事情太少,想来想去,她想到了陈邶风。

    她回想起那个和她弟弟一样年纪的少年,清瘦,还算端正,沉默起来甚至会显得有些呆板和木讷,这就是她对他的全部印象。这样一想,陈邶风还真的没意思。

    宋尔在黑夜里无声地笑了笑,她还以为澄州养出来的孩子都会是像宋卓一样的能言善辩呢。和澄州相比,陈邶风更像是来自祁镇这样的小镇子,没有沾过工业时代热烈的风潮。

    “周盼山,你真应该像陈邶风学习学习,来挫挫你身上的锐气。”

    宋尔在后来的信中这样给我写道。

    我知道是她在开玩笑,因为我无论如何也做不了,学不会陈邶风,这个结论,是我见到陈邶风第一面后就做出的结论。而我做出的第二个结论是,宋尔永远也做不了陈邶风,她是和我一样的人,至少在我看来,我们之间应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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