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丝雀

    小洋楼一共有四层,三层是秋水住的地方,四层是裴子生的住处,一楼和二楼是下人的住处以及能被监视到的地方,所以两人没有其他事情一般都待在自己的楼层里,裴子生更是如此,对他们来说,减少在外的时间,就能降低暴露的几率。

    但夜里,裴子生却会跑到院子里看雪。

    南城虽然是南方,但也有雪,可相比于北城,这边的雪实在不算冷,一下就只下几天,也不凌冽,落在脸上,就像花瓣飘落一样,轻轻地,稍不注意就化了,不像北城的雪,夹着寒刃,非要将人的脸刮得面目全非。

    裴子生看着慢悠悠飘下来的雪花,有些失神。院子角落走来一抹米色身影,鞋底踩进雪里的声音也好听,她像往常一样走到裴子生旁边坐下,一把不大不小的伞恰到好处地为两人遮挡绵绵白雪。

    “在想什么?”

    裴子生的喉结上下滑动:“北城的雪。”

    秋水看向裴子生,搭档这么多年,她实在是太了解裴子生了,这人明明在看雪,可目光却没有着落点,明明说想北城的雪,可她认识的裴子生又不是这么感性的人,心绪在肚子里转了千百回,秋水迟疑地开口:“……你最近有点奇怪。”

    “我知道。”

    秋水顿了顿:“宋一蔓也有点奇怪。”

    “我知道。”

    一模一样的回答,但后者语气却重了点。

    裴子生垂下眼帘,就连和宋一蔓接触不多的秋水也察觉到她的不对劲,他又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自从上一次裴子生睡上宋一蔓的床开始,宋一蔓就变得很奇怪,行为举止变得跳脱了一点,如果只是跳脱还好,可是她却在刻意和自己保持距离,如果只是保持距离还好,可是他却在自己和别人面前展露出两副面孔。

    ——“裴……裴子生?!”

    对,就是那天,以往宋一蔓都是跟着别人叫他“二爷”的,与其说是敬称,倒不如说是她压根就没想过叫他的名字。她不会像别人一样叫他子生以显示亲近,那两个字她永远都叫不出口,冠上姓也叫不出,好像叫他的名字是一种很为难的事情。

    但是那天她却叫了出来,以一种裴子生从未见过的表情和语气。

    虽然及时更改了回来,但她脸上带着歉意的笑容却失了以往的恬静与孤傲,反而多了几分讨好。

    这样的宋一蔓,他不喜欢。

    之后,宋一蔓像是被人摁了什么开关一样,藤椅不想坐了,书也不想读了,有时候甚至还和下人抱怨起身上的袄裙太约束,想要买些漂亮的洋裙。她开始戴起了首饰,一开始只是一只耳环,然后是一条手链、项链,最后是她把从收下那日起就一直带着的那支发钗换成了其他发饰。

    裴子生再也没见过那支缀着三颗红玛瑙的发钗,反而在宋一蔓的发上见到了许多他不曾让人买过的首饰,一问起来,才知道宋一蔓对深宅外的世界产生了兴趣,时不时抱怨想要出去,想的次数多了,终于在某一天壮了胆子走了出去,有了一次就有第二次,宋一蔓开始养成每天都出去一小会的习惯。

    有时候是去逛街,有时候是去散心,有时候就是无聊不想待在宅子里,次数多了,宋敢就不太高兴,把女儿叫回去教育了一顿。

    宋敢对宋一蔓的教育还停留在旧时候,他觉得大家闺秀就算嫁人了,也不该像普通人家的姨太太一样每天四处瞎逛。宋一蔓被说狠了,垂头不敢看宋敢,下意识地躲到裴子生身后,可是裴子生分明记得这人此前在宋敢让她二选一时,举止神情是那样的漫不经心。

    她应该是不怕宋敢的。

    应该。

    被宋敢教育过后,宋一蔓就很少出去溜达,但又憋不住,有时候会偷偷跑出去,有一次还撞上了裴子生。

    彼时城里出了拐卖妇幼的人贩子,数人作案,都成了技术娴熟的团体,一天就能拐走城里三名女性。城里的军队一向由邓承武负责,他被宋敢骂的狗血淋头,正好又撞上裴子生和秋水,两人就这样对峙上。

    就在裴子生不厌其烦地想离开时,视线的余光却看到宋一蔓。

    斗篷袄裙在人群面前显得格格不入,她正高兴地走走逛逛,跟着的两个下人手里提满了各种各样的盒子,想来是闷太久了,出来就买了一大堆东西,但又买得太多,占满了下人的手,也挡住了他们的视线,因此,三人都没有发现有几个人已经将他们围成圈慢慢靠拢过去。

    裴子生听说人贩子专挑不懂世事的小姑娘出手,如果是富贵人家的小姐,那就更危险了,可是看宋一蔓那纯净的眼神,一点也没有意识到不法之徒的手就快碰到她的肩膀了。

    几乎是一瞬间,裴子生本能地从茶楼的二楼窗户跳了下去,穿过人群,在碰到宋一蔓的裙子前先一步将那只脏手拧折。

    伴随着惨叫声,四周的歹徒往上冲,裴子生迅速将宋一蔓抱进怀里,抬腿就将冲上来的人踹得老远,歹人又抽刀冲过来,都被裴子生险险避开,宋一蔓吓得脸都白了,僵在原地不敢动,为了保护她,裴子生硬抗了几下,被划伤了肩膀。

    这时候邓承武才慢悠悠地派人过来抓住歹人:“哟,裴少帅辛苦啊?”

    裴子生无暇跟他争辩、追究责任,鲜血哗哗地流,都把宋一蔓的袖子染红了,他拉起宋一蔓就要走,可宋一蔓却慌张地说:“秋水!秋水!”

    裴子生转头看一眼跟上来的秋水,说:“怎么了?”

    宋一蔓急了:“她在看着啊!!”

    裴子生不解:“她看着怎么了?”

    宋一蔓:“你不怕她会误会吗?快松手!”

    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裴子生停了下来,听话地松了手,秋水追上来捂住他肩上的伤,着急道:“子生!怎么样?”

    其实也不算疼,大不了这几天拿不了笔处理公务而已,裴子生任秋水紧急处理伤口,心里好像有什么堵住了,他又不经意抬头,却见宋一蔓像是心情挺好的样子,特别是在看他和秋水的时候。

    裴子生仔细想了想,好像明白心口为什么被堵住了。

    伤口不深,但要静养,裴子生决定回宅子养伤,可前脚刚踏进院子,秋水后脚就到了,裴子生一脸疑惑,秋水也一脸迷茫。

    秋水说是宋一蔓让她来的,可裴子生分明记得宋一蔓的性子就像猫,有点领地意识但不多,可虽不多,但也不太喜欢别人踏足自己的领地,想当初秋水在宅子里养伤的时候,宋一蔓一步都没踏出过院子,见到裴子生也不打招呼了,像是生闷气一样。可这回却是高高兴兴地将秋水请过来照顾裴子生,反常得不得不让人去想深层次的原因。

    裴子生养伤的时候想了很多,就连宋一蔓移情别恋这种离谱的可能性都想穿了,也依旧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可偏偏她就这么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极速变化着,不知缘由,不懂因果。

    伤好之后,偶然间他路过宋一蔓的院子,发现院子有工人准备动工,说是宋一蔓想架个秋千,花坛挡住了地方,想拆了,藤椅也被搬去了角落,孤零零的,只有又长胖的小猫躺在上面伸懒腰。

    裴子生有些怅然,鬼使神差的,他让下人们都出去,而自己则是慢慢走向院子里的小阁楼。

    或许在宋一蔓以前的记忆里,这是裴子生第一次踏进独属于她的阁楼,但其实并不是第一次,不过宋一蔓不记得了,就像她不记得某个深夜独自出来散步时不知从哪误喝了酒,迷迷糊糊地瞎逛时碰见了裴子生一样,不记得最后她是被裴子生亲自抱回屋里的,自然也忘了裴子生曾在意乱情迷时低声呼喊她的名字。

    这是裴子生的秘密。

    藏在心底最深处的,不可告人的秘密。

    这份沉甸甸的秘密被裴子生揣着踏进屋里,宋一蔓没有在看书,她在整理饰品,多年后,裴子生终于看到了当年自己送给宋一蔓的胸针,它被完好地放在礼盒里,就连礼盒上的蝴蝶结也和记忆中的无甚差别,而现在,即将和这枚胸针一起放入箱底的,是那支缀着三颗红玛瑙的发钗。

    宋一蔓的背影看起来还是那样熟悉,但裴子生却觉得有些陌生。

    是的,裴子生想了很久,实在找不出第二个人分享这份过分沉重、几近窒息的秘密。

    过去,裴子生曾幻想过如果时间回溯,他要怎么做,要怎么去守护那个脆弱的人,要怎么做才能达到两全其美的结局。然后当奇迹真的发生在他的身上时,他未曾想过老天爷会给他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她是宋一蔓,却不是他的宋一蔓。

    裴子生三媒六聘、明媒正娶的宋一蔓,她死在了自己的小阁楼里,穿着被她缝补好的洋纱旗袍,戴着那支红玛瑙发钗。

    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听到他赶回来时的马蹄声。

    而宋一蔓抱着小猫两眼通红的模样,竟然是她留给裴子生最后的模样。那只小猫被子弹穿透了脑袋,不曾想,她也是这样走的。

    ——“把胸针和发钗还给我吧。”

    把她还给我。

    ——“院子不要动了,我给你修新的院子。”

    不要拆掉她留下的东西。

    ——“可不可以把猫也给我?”

    让我弥补遗憾。

    “宋一蔓也有点奇怪。”

    “我知道。”裴子生站起来,任雪花落在他的脸上。

    他低低地重复:“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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