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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公主的空欢喜

    陈若芙虽将信将疑,可除夕那日还是一早便醒了。尚未梳洗就跑去书房修书一封,差人送去了慕容府。

    约他戌时三刻见,与她同游春市。

    春市是陈国除夕夜的传统。

    除夕当晚没有宵禁,香车宝马骈阗于市,火树烛龙庭燎绕空。京城百姓可在宫城外与天子共享盛世。

    当然,春市热闹远不止于此。

    烟火会才是春市的重头戏,自景和元年创设以来,年年引得万人空巷,甚至有不少人为了一饱眼福专程远道而来。

    陈若芙早听闻京城的客栈,年年除夕时节都能因此赚得盆满钵满。

    早在三月前她就花了五百两银子的大价钱包下摘星楼顶楼雅座。

    她都打听了,除夕夜的摘星楼,那向来是京城权贵们的必争之地,全京城赏烟火魁首的噱头可不是空穴来风的。

    今晚上她可是能一饱眼福了。

    想到这,端坐在铜镜前梳妆的陈若芙忽的笑了。

    又一想几年来慕容胤肆回回跟着她吃香的喝辣的沾她的光,却是个怎么捂也捂不热的铁石心肠,陈若芙的嘴角又瞬间耷拉下来。

    “公主,怎么回回去见质子您都摆着这又喜又悲的脸色。”元宝说着,将一方精雕细琢的宝匣安放在了陈若芙面前。

    宝匣徐徐打开,里面是一对玉镯,镶嵌其上的宝珠光华夺目,盈盈溢彩。陈若芙被那熠熠流光的宝珠吸引,忍不住伸出手轻触……

    “公主,奴婢听闻,这镯子上的宝珠是三殿下荡平南海十九寨时寻到的至宝——百年间方才孕育一对的九色骊龙珠。”

    陈若芙闻言,摸珠子的手都有些抖。

    “公主,您别抖。三皇子说了,不用你回礼。”

    元宝小心翼翼的把镯子套在了陈若芙手腕上,不禁感叹,“公主玉肌雪肤,也只有骊龙珠这等宝珠才配得上您。”

    “元宝,你别贫了,快把它摘了。这镯子贵重,春市人又多,鱼龙混杂的,万一有个磕碰,本宫没法和三哥哥交代。”

    “公主怕什么,您尽管戴着。让那有眼不识金镶玉的大启质子开开眼。”

    “元宝,万一人家比咱们有见识呢。”

    “哼,大启那一群极北蛮子,怎么可能去过南海见过这等至宝。”

    元宝说着,又义愤填膺的把猫塞到了她怀中。“猫也抱着。这猫论国别和他也算有些亲缘,每逢佳节倍思亲,能让他抱着猫思乡到痛哭流涕那才叫解气。”

    “元宝,人家只是不喜欢本宫,又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罪不至此啊。”

    *

    戌时过半的春市后街,陈若芙已经抱着猫足足等了他一刻钟了。

    尽管她将见面的地点定在了人流相对松散的后街,可这一刻钟的工夫,她依旧被行人冲撞了好几回。

    陈若芙百无聊赖的望着天,后街之外灯火繁荣。她却站在阴冷逼仄的角落里,等着不知几时能到的人。

    她不耐的踢着雪。

    “陈若芙?”

    她回神,下意识的堆起笑容,握着怀中猫猫的爪子朝来者晃了晃。“你终于来了。本宫也……唔。”

    一只手猛然覆在了陈若芙巴掌大的脸上,那人指力惊人,钳着她的头将她粗鲁的拖拽到了一条昏暗的窄巷。

    陈若芙挣扎几下,便清晰意识到了二人力量之悬殊。

    “你不是我要等的人,你究竟是谁?要做什么?你可知我是什么人?”

    “将死之人了,废话可真多。”那人松了手,陈若芙尚未喘息的工夫,滑腻的触感便顺着她的脖颈缓缓缠了一圈。

    怀里的猫已经开始对着颈项上的那东西呲牙威胁了。

    那人趾高气扬的睨着她,恶趣味的示意她低头看看缠在脖子上的蛇。

    “你不妨低下你高贵的头颅看看,你的脖子上。宝珠公主?”

    “什么公主啊?你认错人了。”

    “马上见阎王的人了,就别贫了。”

    “好吧。”陈若芙悲痛欲绝的阖了阖眼,“那在临死前,本宫还有最后的遗愿。不知阁下能否卸了面具,好叫本宫明明白白的上路。”

    “好……”那人将手指覆在了面具的两端,似乎一用力就要扯下来。

    陈若芙屏着呼吸,死死盯着黑袍之下那人的面容。

    “好……个屁!”

    他忽然变了卦,蜷起手指放在唇边。一声悠长的口哨传来,陈若芙霎时觉得脖子上火辣辣的疼。

    她强撑着意识将脖子上散发着腥臭味的蛇一把扯下,怀中的猫猛地扑上去将它叼到嘴里,用毛茸茸的爪子按在了它扭动的尾巴上。

    陈若芙靠着石墙缓缓的瘫软在地。

    不多时,便倒在了雪地上,一动也不动了。

    “这枯冢虺不愧是人间至毒。”

    蒙面人的话一点不假。

    陈若芙闭着气,纵使她戴了一对儿专克蛇虺虫豸之毒的骊龙珠,被咬之后仍觉头脑混沌,几欲晕厥。

    她阖着眼躺在地上装死,那黑衣人却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反倒是一步一步逼近她身边,蹲下了身子。

    匕首出鞘的声音听起来分外刺耳。

    难道还要补刀不成?

    电光火石之间,陈若芙猛地睁开眼,下意识的朝着声音的来向抬手臂去挡。

    “当——”的一声,她腕上的骊龙珠镯子碎成了几半落在了地上。

    陈若芙趁着蒙面人愣神的工夫,用力地拧过身子滚到了一边,又躲掉了一刺。

    那人看了看地上的骊龙珠,咬牙切齿道:“我道为何向来贪生怕死的陈若芙今日会从容赴死,原来是想装死诓过我。”

    陈若芙将猫捞回怀里,趔趄着站起身。

    她因骊龙珠的缘故中蛇毒虽不深,却也有气无力。

    今日又是偷跑出宫的,护卫暗卫一律屏退,留在了宫里。

    瞧着那蒙面人仍在步步紧逼的架势,看来是铁了心要将她斩杀的。

    不为财色,难不成是寻仇?

    来不及多想,她背靠着墙,吃力地抠着上面冻得如坚冰一般的泥土,硌得指甲生疼。

    “公主,不如乖乖受死,我给你个痛快。”

    那人匕首回鞘,转而拔出了佩刀,直劈陈若芙咽喉。

    陈若芙将手中攥着的墙土恰逢时宜的扬在了蒙面人脸上,那人虽戴着面具,却还是下意识的抬袖别过了头。

    趁那人迟疑的空档,陈若芙一矮身,朝着路口处奔去。

    不知是不是碎了一只骊龙珠手镯的缘故,她总觉蛇毒深入,步子虚浮,有些力不从心。

    陈若芙感受的到,蒙面人的杀气愈发重,攻势愈发猛。她不过跑出三两步的距离,身后刀风便破空而来。

    她此时已然头晕目眩,只抱着猫没命似的迈着沉重的步子。

    那刀光距她后心不足寸许时,她只觉怀中一轻,左肩一沉。

    一声沉闷的皮肉撞击地面的声音在她耳边回荡。

    她忽的停下了脚步。

    “公主,骊龙珠救你一命,你的猫又救你一命,你还真难杀呀。”

    陈若芙僵硬的转过身,望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猫,终是体力不支倒在了它尚有余温的尸体旁。

    蒙面人也不啰嗦,举刀朝她挥砍。

    一声利器穿过皮肉的刺耳声音……

    蒙面人手中的刀随即“铛”的一声落在了陈若芙眼前,她迷蒙的仰起头,一柄长剑从蒙面人的左肩贯穿而出。

    蒙面人忍着痛拔剑出肩,在地上一个滚身,与背后突袭的人不过几步之遥,对峙而立。

    “是你?”

    他们居然认识?那为何?

    见后者无动于衷,那蒙面人也不与他多言,三两步上了墙头,溜了。

    陈若芙的视线落在他收剑回鞘的手上,她此时已然脱力,甚至连抬眼看他的力气都没有了。

    “……多谢。”

    那人闻声,似乎低头看了她一眼,收剑的手不由得一顿。须臾过后,他朝着蒙面人逃走的墙头一跃追了上去。

    蒙面人有伤在身,耷拉着一个肩膀尚未跑远,就听见了不远处的窸窣动静。

    “你不知是我,误伤了我。我不怨你,你不必介怀。”

    “你不怨我?”

    蒙面人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

    “可我怨你。”

    持剑人说话间,一柄泛着寒光的匕首插在蒙面人肩膀的旧伤之上。力道之大,借着余势居然活生生的将他钉在了墙上。

    持剑人上前,握着匕首的金柄,缓缓的拧动着。

    匕首切肉的声音在这寂静一隅听起来隔外骇人。

    明明是凛冽冬夜,可不知是疼的还是吓的,蒙面人豆大的汗珠和着泪珠在脸上滑落,身体不由得哆嗦起来。

    “你,你要杀了我?”

    他笑笑,拔出匕首,慢条斯理的擦拭着白刃上的血迹。

    血腥气渐渐弥漫在他周身。

    “她平安无事,你还罪不至死。不过若你胆敢再伤她,那就死不足惜了。”

    *

    陈若芙昏昏沉沉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此起彼伏的烟花声震耳欲聋,轰然将她吵醒。

    想来,是亥时的烟火会开幕了。

    她迷蒙的睁开眼,仰望着天空混着浓烟的烟花,在矮墙之上怜悯似的炸开半朵,引得她不禁苦笑。

    不知此时此刻的摘星楼,又是怎样一副火树银花、笙竽鼎沸的华然光景。

    她从未如此狼狈过。纵然捡回一条命,可连爬出小巷的力气都没有了。除了万籁俱寂,只剩刺入肺腑的寒意。

    今日若真折在这里,不知元宝明日几时会带人来收尸。

    “公主,臣公务缠身来迟了,您不会怪罪臣吧?”

    那声音清俊明朗,离老远一听,陈若芙便知是他来了。

    他提着灯笼,玉尊般立于雪中。一眼便瞧见倒在脏污雪地中奄奄一息的她。微微蜷缩着身体,孱弱的只有胸口在隐隐起伏。

    一身锦衣华绸沾满了泥水与血水,宛若被主人不慎遗失而蒙尘的明珠。

    他将灯笼安放在一旁,蹲下身将陈若芙扶到了臂弯之中。

    “公主?”

    “你怎么才来?你可知本宫等了你多久。除夕夜借口公务缠身,什么公务会染上一身酒气?”

    慕容胤肆怔然,缓缓低头望向那只紧紧攥着自己手臂的葱白嫩手,布满淤青与血迹。隔着层层衣物,他都能被它的寒气侵透。

    金尊玉贵的小公主当真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才会一改往日温柔小意在他怀里发脾气。

    偷眄着质子面上晦明晦暗的神色,陈若芙忽然意识到自己是不是又失言了。

    质子生逢大启衰微之时,长于大启兵败之际。总角未至的年岁就辗转几千里到了陈国沦为质子,所谓质子,自然也是大启弃子。

    如今,陈启两国国力兵力早已是势均力敌。

    大启使臣更是年年入陈,对慕容胤肆之事不仅绝口不提,甚至不闻不问。在这近二十年里,今年是头一遭声东击西,借着联姻刺探陈帝口风。

    嫡长子生不逢时软禁敌国积怨成疾,二皇子却坐享其成锦衣玉食备受倚重。

    元宝特意嘱咐过她:

    “慕容胤肆没日日发疯已是顶顶有修养了,公主切莫开罪于他,伤害了质子那所存无几的尊严。”

    想到这,陈若芙一副低眉顺目的姿态,柔柔弱弱的软在了他怀中,“芙芙没有怪胤肆哥哥的意思,只不过方才碰上歹人行刺,人家太害怕了,才口不择言的。”

    攥在慕容胤肆衣袖的玉手稍稍卸了力,陈若芙就势搂在他瘦削的肩膀,试探着将头埋进了他的肩窝,在他怀中道:

    “万幸胤肆哥哥来得迟。若你遇上那穷凶极恶的歹徒,为了护我周全有个三长两短,那芙芙也活不成了。”

    情真意切,又带着几分娇。

    她将螓首抵在他颈间,额前乌发胡乱拂动。瓷人似的白嫩小脸贴在他颈侧,温热的气息随着言语吹到耳边。温香软玉在怀,他却抬了抬眉梢,不动声色的将被她压麻的手臂撤了出来。

    “公主切莫再说胡话了。您身子矜贵,臣却是个不知几时进棺材的痨病鬼。若真能为公主死,臣也是死得其所。”

    单听他的话,是一秉虔诚。

    可一旦配上他清冷的嗓音,寒潭死水般波澜不惊的神色,反而叫陈若芙听着不是滋味,也琢磨不出个所以然来。

    慕容胤肆拂开环在他颈间的藕臂,缓了缓的语气,“公主,天色已晚,不若臣先送您回宫吧。”

    陈若芙回神,先是意外,而后是大失所望。

    她满心欢喜的来赴他的约,遭逢歹徒九死一生,因人相救才捡回一条命。

    三哥哥赠她的骊龙珠毁了一只,嘉怡姐姐送她的猫护主身亡,摘星楼赏烟火到头来也成了空欢喜一场。

    慕容胤肆迟迟未至,一来便推说公务耽搁。可他一身酒气又该如何解释。

    这甫一与她见面,没有嘘寒问暖,而是如避瘟神般要将她快些送回宫。

    陈若芙着实觉得委屈,她到底是哪里得罪了他?以致他竟厌弃她到这种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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