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世

    许玉真拇指摩挲,轻柔地将泥渍擦去,渐渐露出红润鲜嫩的内里。

    陈早随着她动作探头看去:“红莓?”

    许玉真颔首,从水袋里倒出清水,将泥浆彻底洗清,恭敬地递到他面前:“大人请尝。”

    陈早粗暴地抓过来,扔进嘴里,两口咽下去。啧~真酸。

    许玉真笑道:“滋味如何?”

    他猛嗦一口腮帮子,不耐烦回答:“许玉娘,莫再废话!”

    许玉真像是没察觉话里的恼怒,语带奉承:“大人生于陈家,既识得红莓,定亦知其成熟时节罢?”

    陈早傲然:“当然。红莓春秋二季方熟为果。如今是六月中旬,时候尚早。”

    说到这儿,他停住,脑子顺着许玉真的思路转起来了:加上近日梅雨联翩,光照不足,红莓更不可能结果。自己这一路上也确实只瞧见过红莓藤,而未见一粒果实。

    许玉真见目的达到,不再故弄玄虚:“所以大人您方才咽下的莓果,乃春季果实,落地至少二月有余。”

    她深入浅出:“而这些红莓所以存久不坏,是因为其滚落泥泽之中,表面涂满泥浆,隔绝燥湿!”沼泽内部松软,含氧量低且酸性高,细菌不易生长,很适合保存生鲜。

    “可是,”陈早还未开口,人群中先有个女音唱反调,“此路乃入京必过之道,贩夫运货行走间掉落也不是不可。再者,怎的如此凑巧,这么小一颗果实,旁人都不觉,独独被你捡到?玉娘,可别为了虚荣抢功……”她说到此处,忽矫揉造作地捂住嘴巴,不欲多言。

    “言之有理。”陈早目光盯着插话人,话却是对许玉真说的,“此一切皆只是你的揣测,并无凭据。”

    许玉真秀气的眉头皱了一瞬,稍后神色不改,却言辞犀利,如初生牛犊,直顶虎腹:“小女子虽愚,却绝不敢在正事上胡闹,拿所有人的性命开玩笑。此去京师尚有五日路程,莫非大人还有更好的办法?”

    陈早没想到她竟是这群奴工中最敏锐的一个。他心思一动:既然许玉娘愿意逞英雄,何妨一试?事成,可保自己官职性命;若是不成,也有了替死鬼,届时......

    他嘴角不由勾了勾,反应过来后压住笑意,强忍算计,大发慈悲似的点头应许。

    他那点表情管理在许玉真眼里如水上浮冰一样浅薄,但她选择视而不见,只抓主要矛盾。很快就想出了切实可行的方案,甚至向陈早请求了一个小卒做帮手,率先做出一个密封竹筒的示范。

    此时,陈早看许玉真的眼神渐渐从送上门来的替死鬼变成意外之喜。他露出满意的微笑,画大饼:“好,好,好。许娘子,你若真能做成,我便上书给陛下,对你论功行赏!”

    许玉真受宠若惊地笑,心中却不为所动,趁着指导旁人,不动声色地和他拉开距离。

    众人虽将信将疑,但能叫陈运使不发怒、不打人,便是折腾也愿意。个个都如法炮制,小心地将粒粒荔枝保存安置。

    堪堪缓过劲过来的林小巧默默挨过来,她整个人灰扑扑的,脸上更是又肿又脏,小声吸了吸鼻子,血红的眼睛留下两行浊泪:“玉娘,是我牵连了你。”

    许玉真伸出手,轻柔地帮她擦掉脸上的泪珠和污渍,温声道:“与你无关,无需自责。”她救她,固然出于善心,其实更是为了自救——她不想成为下一个林小巧。

    林小巧却不这么想,她抹着泪:“对、对不起,从前我……”这一路她虽没有主动欺压过许玉娘,却一直对她的遭遇装聋作哑。一时间,内疚、后悔、庆幸……诸多感情涌上心头,叫她心中五味杂陈,愈加哽咽。

    她别过脸去,无颜直视恩人的眼睛:“玉娘,你的大恩大德,我无以为报,余生便给你当牛做马,任凭差遣!”

    一阵安静,她久等不到回应,以为对方嫌弃,又着急地回头,却对上一张带笑的脸。那笑容如冬日逢春,褪去她心底严寒惶恐,只余暖阳熨帖。

    林小巧愣愣地看着许玉娘,觉得她虽不施粉黛、粗衣麻布,却光芒万丈,无人能比。

    然而,不待她再开口表决心,头上忽然一道阴影罩下来——是方才出声质疑的女子,赵娣。

    她听到陈早赞赏的话,一脸嫉恨,故意拖拉手里的活,凑近两人身边,嗤笑:“啧啧,真是姐妹情深啊。林小巧,你这蠢货,被人踩着上位攀高枝,竟还感恩戴德的,真是猪脑子!”

    林小巧刚要反驳,却被许玉真推到一边,她咧嘴一笑,“哦”了一声:“确实,我也听到猪叫了,还是一头撒泼打滚的老母猪。”

    “你!”赵娣狠狠瞪她,“许玉娘,别忘了自己什么身份!”

    “什么身份?”许玉真虚心请教。

    赵娣洋洋得意:“我是你姐,长姐如母,你对我,要像对你娘一样恭敬。你这个白眼狼,不会这么快就忘了临走前姑母是怎么吩咐你的罢?”

    许玉真眸光流转,努力回想,却怎么也想不通,赵娣有什么脸和她攀亲道故。

    说起来,她还是原主的表姐。她娘赵氏和原主爹赵业,是从一个娘胎里出来的亲姐弟。两人感情好,各自嫁娶后也住得近。因此打小许玉娘就跟在赵娣屁股后面跑,姐妹俩感情本也是极为亲厚的。

    直到有一次,尚不完全懂事的许玉娘玩耍时将赵娣推倒在地,摔了脸,虽然没留下疤,但对方却单方面和她决裂了。

    非但带领小伙伴孤立原主,还经常一口一个“养不熟的白眼狼”地叫她,造谣她不是赵家人,早晚要被撵出赵家村。

    这次送荔队伍,也是因为赵娣在里面搅和,才让原主的处境如此艰难。以至于明明生病了,还被疑心矫情躲懒,惹来变本加厉的嘲笑排挤,最后一命呜呼。

    想到这儿,饶是许玉真并未亲身经历,也感到一阵气闷。偏原主娘只一个劲儿教她忍让,甚至这次出门前还叮嘱她照顾好表姐。

    许玉真心中大呼愚孝,随即冷笑一声,怼道:“少在我面前拿辈分压人。赵娣,这一路上我帮你干的活、补的漏早算是仁至义尽,以后还请自力更生。我看你侍弄荔枝不咋地,种笋该是一把好手。毕竟如你这般嘴尖皮厚腹中空的损人,世上少有。人蠢不可怕,可怕的是又坏又蠢。还请你照照镜子,咱俩之间,到底谁是白眼狼?”

    赵娣脸上表情皲裂,显然没想到她竟敢回嘴骂人,气得差点原地跳起来,誓要将她驯服。

    她又拿出千年不变的话术:“许玉娘,你吃赵家的、用赵家的,却一点不知感恩,如何不是白眼狼?姑父辛苦将你教养,我爹娘也对你多有照拂,怎么,因为卖弄自己被我好心提点,就这般气不过?”她一边说,一边眼睛都红了,好似真受了多大的委屈似的。

    许玉真一下抓住她话里的歧义。说来奇怪,那次决裂之后,赵娣总喜欢用“赵家人如何如何”来和原主拉对立,话里话外满是优越感。

    要知道,许玉娘虽是赵业之女,却并不跟他一个姓。原主小时候很介意这事,特意问过爹娘,当时她娘怎么说?

    ——她唯一的兄弟早夭,便将许玉娘记在舅舅名下,留个想念。

    许玉真不懂古人的宗族规矩,却也听说一般过继立嗣都是男子的事,好端端怎么轮到一个女儿家身上,也太过牵强了。

    而且赵娣的转变,也很突兀。小孩子不像大人,不擅伪装。会不会......

    她忽然想起前世看过的许多小说套路,心中怀疑,干脆真假参半,故意挑衅:“赵娣,你为何如此讨厌我,就因为我跟我娘姓?还是你嫉妒我从小到大样样做得比你好,即便不姓赵,亦得爹娘看中、弟妹喜爱?”她没什么表情地看着赵娣,一双黑眸又冷又傲。

    赵娣被戳中痛处,怒意攀升到顶峰,口不择言:“呸,你是什么东西,一个生父不详的臭拖油瓶罢了,真拿自己当做宝了?”

    许玉真恰到好处地露出恼意:“胡说八道,你有什么证据?”

    “证据?”赵娣讽刺地咧嘴笑,“要什么证据?我娘亲口告诉我的。姑父姑母成亲始满半年,就生了你。怎么,你猜他们是无媒苟合,亦或你是甚么仙童下凡,胎象异于常人?许玉娘,你没发现你娘对姑父言听计从,事无敢驳?若非亏心,就凭她那狐媚样,能这般老实?”

    原来如此。难怪爹娘对原主都不亲近,处处要她以弟妹为先,只一味苛责长姐的责任,却不曾给她半点怜惜。

    她继续套话,发现赵娣颠倒来回就这么几句,料定再无更多信息,于是一改方才恼怒的模样,面色冷淡:“赵娣,既然你我并无血缘关联,还请你识趣,此后少来招惹。我和赵业的账,与你无关,我不欠你的。”

    赵娣听到这话,简直震惊:“玉娘,你怎地如此自私?这样哪里对得起赵家对你的养育之恩?”

    许玉真不接受她道德绑架:“有话直说,不说走了。”

    赵娣神色微怔,没料到她早就看破,面上变了几变,终于切换成一副忍辱负重的表情。刚才还阴阳怪气不吐不快的嘴,难得欲言又止,扭捏起来。

    “玉娘…你这法子到底能不能成?喏…陈大人若果真愿意为你美言,不妨也将我捎上,以后互相帮衬,岂非美事一桩?”

    她越说越理直气壮,似乎两人方才并无龌龊,对方依旧任她呼来喝去。

    许玉真盯着她,目光古怪:“美事一桩?”

    赵娣以为她怕自己抢功,软言怂恿:“当然,你我毕竟姊妹一场,可谓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可叫许玉真质疑的,并不仅是两人不存在的姐妹情,而是有论功行赏的好事,真能轮得到她?

    唯恐是祸非福。

    她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话说得漫不经心,似乎是同意了:“可惜我位卑言轻做不得主。劝你与其在我身上白费力气,不如去大人那里找找路子。以你的本事,想必不难。”

    赵娣一听,脸色先是一白,随即一红,恼羞成怒地瞪她一眼,竟真扭腰摆腚趁着暮色,钻进了队伍前列唯二的帐篷里。其他诸人眼观鼻、鼻观心,皆见怪不怪地继续忙碌手上的活计。

    许玉真默默堵上耳朵。

    世上奇葩千千万,每一朵都有自己的活法。像赵娣这种自以为走了捷径,殊不知只是与虎谋皮。

    也罢,恶人自有恶人磨。这是她的选择,她无需内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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