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圣

    天玺四年六月廿七日卯时,顺利入京的贡荔队诸人暂驻皇宫下房,等待安排。

    青灰色的月儿悄莫声息地融化在云雾里,如轮的旭日东升,橘金色的光芒侵袭周边,一点一点笼罩整座宫殿城池。不久,低沉浑厚的钟鸣犹如龙吟劈天盖地,无端紧张的氛围渐渐在队伍中弥漫。

    许玉真站在窗边,遥看远处一片方正的凹地,四角高台矗立四根刻满符文的白玉石柱,本应最肃穆威严,却因突兀加铸了参差不齐的刑架,并挂各式各样的刑具,又添几分阴恻割裂。

    她眯起眼睛,隐约看见一个瘦颓的血人,呈大字状,被钉在柱上,脚下的血染红了一地。偶有宫人从旁经过,都快步疾走,唯恐避之不及。

    饶是一贯自诩心理素质过硬的许玉真,此刻也禁不住内心一骇,扭头不愿再看。

    不久,门口传来响动,一位陆公公迈步而入,他一双狭长厉眼,审视又严肃地遍扫过众人,问道:“许玉娘、赵娣安在?”

    赵娣三两步站出来,讨好地笑:“回公公,奴婢就是赵娣。”说完又积极地将许玉真拽到身边,“这是我表妹,许玉娘。”

    许玉真眨眨眼,只微笑见礼,不多话。

    很快,两人并肩,跟在陆公公身后顺着宫墙往外走。日光刺人,没一点遮阴,正好直射许玉真面上,她忍住伸手遮挡的冲动,靠轻微眨眼忍耐暑气的蒸腾。

    然而,她这厢谨小慎微,却不防同行积极作死。

    “公公,”赵娣压低嗓音,从袖口中掏出存了许久的银锭,“这是给您的见面礼。”

    陆公公脚步不停,视若罔闻。

    许玉真趁机捋了一下脸侧的汗珠,恨不得原地消失。

    赵娣拿出乡下人拉拉扯扯那一套,强塞进他腰间,谄媚道:“公公,咱们这是上哪儿?能否提点一二?”

    陆公公顿住脚步,只两指捡了银子,随手扔在地上,抽出丝绢反复擦拭手指。片刻,才轻抬下巴冷冷发问:“赵娘子不如好奇此次为何由咱家传诏,而非专责贡荔的孙公公?”

    赵娣不明所以,欲要请教,陆公公却不给她开口的机会,意味深长地警告:“宫闱重地,陛下面前,谨言慎行。”

    孙公公恐怕……此次竟是皇帝召见!

    许玉真心中连番惊诧,不再装聋作哑,水润的杏眸里露出感激:“谢公公提点。”

    陆公公不答,肃着脸,转身行进。赵娣似懂非懂,也来不及细想,只好跺跺脚,不甘心地跟上。几人快步疾走,须臾来到殿外。

    此处有一种诡异的安静,虽立侍不少宫女太监,却个个屏气凝神。一如深红的宫墙被死死嵌在地上,他们不过是纹在墙上的塑像,目光麻木,需得金尊玉口渡上密语,方敢变成活人。

    走在前头的陆公公驻足抬手理好衣冠,目光深重地看向两人。虽然无形,但落在许玉真身上,却有极端的重量,将她层层环绕,密不透气。

    她识时务地敛目垂首,只盯着自己眼前鼻下的一块砖,绝不多看旁处。虽然作为一名后世的独立女性,什么样的大场合没见过,心中刺激大过恐惧,但她深知封建社会不讲人权,入乡随俗,绝不犯丁点怠慢轻敌的失误。

    陆公公微微颔首,一转身,殿门“吱呀”从内打开。许玉真察觉他直挺的背脊猛然低矮下去,仅是背影,就叫人轻易看出内心如履薄冰的战栗。

    她秀眉微蹙,亦步亦趋踏进殿门。殿内屋顶颇高,灯火在四壁,由一条条盘旋飞升的金龙做烛台。光照不强,显得整个空间较为昏暗。走入几步,一股柔润矜贵的龙涎香混合着微妙的腥味,扑面而来。

    是血腥!许玉真眉头更皱,听见男人痛苦的低喘。

    她规矩地跪在地上行礼,借着伏地的动作瞥看声音来源。

    在铺缀着块块微带乳白的青玉方砖上,陈早狼狈地躺着,衣衫染血,双脚呈现扭曲的姿势,平日里最爱抽鞭子打人的那双手,皮肉被刀刃一片片削在地上,只剩白骨。

    她禁不住眼皮一跳,听见顶上一阵漫不经心的男声响起,像凛冽秋风随意扫过枝头最后一片树叶,带着佛口蛇心的玩味:“爱卿既自认无功亦劳,那朕便将这一地珠玉赏你,还不谢恩?”

    此时,尚未闭合的殿门将斑驳的光影放进来,洒在陈早飞溅的血珠上,晶莹透亮,极像是碎了一地的红宝石,有一种极端恐怖的暴力美感。

    许玉真立刻断定,大玄国王座上那位九五至尊,是一位18K纯金心理变态!她只觉脖颈处的毛孔都张开了,格外凉飕飕的。

    偏上头那位的注意力很快从陈早身上挪开,落在她和赵娣头顶,听不出喜怒的声音命她们:“抬起头来。”

    许玉真缓缓起身,视线一点一点上移,从穷奢极侈镶满宝石的长靴,到层层叠叠绣着沧海龙腾的黄袍,再到衣领处汹涌璀璨的金色波涛,最终得见这个时代最至高无上的的权威、皇帝李诀的真容——

    他长腿交叠,侧仰着脸靠在龙椅上,单手把玩一柄玉如意。宫女挥蒲扇送风,轻撩起他一侧鬓发,如拨云见雾,掠过他远山一样弧度完美的侧影,每一处都仿佛一个山水诗人抑扬顿挫的勾勒。

    一双凤目居高临下地看人,那是完完全全属于上位者看下位者的支配神态,散漫桀骜。分明嘴角噙笑,周身却散发出一股蔑视天地的冷酷,将笑意褪色,一如没有芬芳的花朵。

    既美且邪。

    许玉真瞳孔一闪,猝不及防与低头看过来的李诀目光相接,一瞬后立即后缩下巴,收回视线。

    她听见他轻笑一声,缓缓开口:“听闻此次贡荔多亏你二人出力,方能使其新鲜如初、不腐不变?”

    许玉真略一迟疑,已被赵娣抢先:“陛下洪福齐天,奴婢不敢居功。”

    她虽不知陈早为何受罚,但听见皇上对他“自认无功亦劳”的质问,因此识相地不敢再打什么邀功的小九九,只求无功无过,苟全性命便罢。

    “哦,是吗?”李诀的声音依旧在笑,话语却异常威严,让人不自觉屏息竖耳,“既然不敢居功,为何一事未做,却敢要人将自己的名讳上表请功?不过一小小荔枝婢,是谁指使,以为可以欺上瞒下,唬弄于朕?”

    他顿了顿,看向一旁的陆公公:“还妄图染指朕身边一等内侍?”

    此话一出,原本站侍的陆公公惶恐地跪下。

    赵娣被问懵了,帝王带来的压迫感层层递进,像是一把锋刃架在她脖子上,叫她冷汗涟涟,喘不过气,似乎只要说错一个字,就会被一剑封喉,血溅当场。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什么都不会说了,只会将音量本能地拔高,翻来覆去地叫屈:“陛下,冤枉!陛下,冤枉……”

    然而,天子的猜忌如墨,即使最微小的一滴,只要浸入水中,便无法清白了。何况,他并非真的在问罪。

    李诀竖起手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眼中浮现嘲弄之意:“朕生平最厌钻营取巧之人。”

    话音落毕,赵娣被拖行挣扎的“刺啦”声在寂静的殿宇中刺耳地响起。

    许玉真心中十分微妙,既有一种因果循环的报应之感,但更多的是物伤其类的胆颤。

    她听见心脏激烈地跳动,又看见那双华丽绝美的长靴一步步踩过陈早的血迹,踏着无形无声的威压,终于停到她面前。

    她头顶再次响起说话声,以及男人轻佻傲慢的笑声:“许玉娘,你要什么赏赐?”

    真赏还是假赏?许玉真不确定,她纠结片刻,决定遵从本心:“陛下仁慈,请允奴婢脱离贱籍,自立女户。”

    “哦?”听到如此简单的要求,李诀有些意外地看她一眼,等他再次开口,话里带着引导,“朕向来最是赏罚分明。”

    许玉真慢慢抬起头,宠辱不惊的眼眸定定地望着他,温柔和畅却不显懦弱:“谢陛下恩典。奴婢家乡有句名言,谓人有二心,一曰贪心,一曰不甘心。奴婢虽略通一些荔枝保鲜之法,然亦靠队伍诸人鼎力齐心方得施展,委实不敢居功。若能得自由,便已心满意足。”

    何况,前一个不甘心的赵娣落了个什么下场,她又怎敢真与帝王邀功请赏?前车之鉴,后事之师。

    然而,她谦卑老实的话外有隐晦的未尽之意,李诀立即听懂了。非但听懂了,还被气笑了。他指腹轻划过玉柄,幽深的眼眸轻眯,将许玉真逆光的面容逐渐看清晰。

    和宫里头那群敷粉描眉一丝不苟的侍婢不同,她素面朝天,常年日晒的肌肤油润光亮,却能感受到一种自然生机的力量在皮肉下滚动。身份使然,叫她仰头看他,柔顺中有清冷,像一朵怡然舒展花瓣的绮丽花朵,看似悦人,实则悦己。

    不论是清澈透亮的眉眼、娇巧挺立的鼻脊,亦或是精致流畅的下颚、静静垂落腰间的乌发,都以一种坚韧自立的姿态被他逐一收入眼底。

    有一种不媚俗的风骨美。

    他不轻不重地笑了下,觉得此女委实不知好歹,但也有点意思。于是面无表情地扯扯嘴角,难得大发慈悲:“既然如此……”

    本想成全她的话没说完,忽有太监疾声通传:“陛下,贤王求见。”

    李诀猛然闭口,殿宇再度陷入死寂,只有支支烛火妖娆诡异地随着堂风起伏。他忍不住伸出手,烦躁地掐住最近一簇。随即,火焰刺啦熄灭,热气白烟自指腹往外弥散。

    许玉真警惕又惊讶地注意到,在这只本该最养尊处优的手背上,青筋突暴,布满疤痕,像弯弯曲曲的葡萄枝。

    而寂静片刻后,她听见手的主人嗤笑一声,冷冷吐出一个字:“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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