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星垂平野,月涌江流,放眼望去,人间一片锦绣,却被一场乍暖还寒的春雨浸泡出绵绵不绝的苦涩。

    天意不渡弱者,世上每日的死人就如同新生的生命一样多。她逐渐模糊的双眼里只剩这无穷无尽寒凉的天,还有漫山遍野流溢的血。

    世界上很多人恨她,想要她死,她都努力活了下来。可没想到却死在了一个口口声声说爱她的人手里。

    楚栀寒费尽心机,步步为营,诱她爱上他,又在道侣结契仪式上设下专为捕获羽烬族而造的诱杀阵。

    那些平时对她言笑晏晏、耐心温和的长老们,齐齐施法催动法阵,令她气海滞涩,无法使用灵力。

    然后她就被自己的新婚道侣一手挖出了心脏。

    在回梦铃的声响中,濒死的酝欢做了一场漫长的梦。

    梦里是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勉强能够拼凑出故事的全貌。

    她看见了年幼的楚栀寒,脸上带着被他的母亲抽出来的鲜红指印,在夜色下哭着跑进一片黑黢黢的树林。

    月至中天,浓云流散,清辉玓瓅。

    荏苒月华下,一个少女在悠悠起舞。

    看呆的不止是幻境里的楚栀寒,还有旁观的酝欢。

    ——因为那少女,正是她的姐姐。

    那张脸和她一模一样,只是没有伤疤,一双美目目腾光些,惊惑人心。

    同为羽烬族,酝欢的眼睛和其他族人一样,都是雾灰色。只有姐姐不同,她一双眼眸带着浅浅的青色,宛如两潭幽深的湖水。

    哪怕是用了伪装之术将眼睛变成黑色,那双眼眸中的青色微澜也隐约可现。

    所以姐姐的名字唤作“青眸”。

    原来楚栀寒接近她是因为这张脸。

    接下来她又看见了许多,她看见青眸在逃难路上意外横死传来,楚栀寒痛彻心扉。

    就在他以为自己要永远失去青眸的时候,他看见了父亲带回来的凡人小姑娘聂酝欢。

    她有着一张和聂青眸一模一样的脸,只是脸上多了两条伤疤。

    酝欢突然一阵疑惑:在这个幻境里,楚栀寒初次见她的时候,她的伤已经好得快差不多了。

    师父说她因为神魂受损,在病床上躺了八年。

    原来这八年间照顾她的不是楚栀寒……那……是谁?

    她瞪大了眼睛,原来自己所以为的一切,不过都是一场可悲的闹剧。

    幻境里,楚栀寒在某次下山驱邪的时候意外地撞见了一场邪修聚会。

    他被人发现,陷入苦战而后不敌,差点要被推进蛇坑献祭给教徒崇拜的恶鬼。

    然而那恶鬼却突然显灵,杀死了所有教徒,独独救下了楚栀寒。

    那恶鬼告诉楚栀寒,她就是聂青眸,自多年前横死后就一直被困在人间,作为恶鬼作祟。

    想要复活她,就只能用她胞妹的躯壳。

    只要用诱杀阵困住聂酝欢的肉身,再取之心脏祭奠给她,她就能凭借聂酝欢的身躯复活。

    看着这一切,酝欢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她瞪大了眼睛,看着幻境里的楚栀寒先是怀疑,然后是相信,最后疯魔。

    原来是这样的,这就是真相。

    她被如此算计,竟然只是因为一个邪魔的蛊惑。

    原来她在楚栀寒心中的分量,还抵不过一个见面不过片刻的恶鬼轻飘飘的几句话。

    她原以为自己也是能被人爱着的。

    可就像多年前那个站在人去楼空的家门口的姑娘一样,她不过是个认不清现实的丑角。

    心口突然一阵剧痛,她想起了一切。

    眼前的幻境骤然破碎,云雾汹汹涌动,举目之间是天地辽阔,乾坤郎朗。远处层叠的群山吞噬着逐渐熄灭的星辰,头顶的日月居诸不息,神光渺渺,洒向大地之上奔腾的万千江河。

    她想起了自己是谁。

    万年之前,三千世界尚为一体。居住在大地上的是凡人和修仙者,九天之上的则是神明。

    炎襄帝君,这是她在那时的尊号。

    羽烬族,本就不是普通谪仙。

    那是无法涅槃的凤凰一脉,她的族人。

    绝地天通前夜,涅槃神木被盗。凤凰血脉因此再也无法如常涅槃,修炼出属于凤凰的法天象地。

    神明如果没有法象,便不能现出真身。而羽烬族本身就不过魂魄内含有涅槃火种的人身神族,与寻常修仙者无异。族群由此衰落,这样微薄的灵力无法掌控司世间一切火与热的万火之种。

    于是天帝发出最后通牒,若是族中再无人得以涅槃,便要强夺万火之种,覆灭羽烬族。

    酝欢是族中最后能够涅槃的凤凰,因为没有涅槃神木重塑肉身,所以她的神力并不及真正的凤凰。

    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她才会在历经了两次震荡天界的战争后,终于陨落。

    只是没想到神魂竟然转世到了人间。

    那么她到底是谁,该以怎样的身份活下去?

    ——“丑八怪。”

    那是一个冷淡的声音,仿佛来自九天之外,那云天深处是三千神佛宝相庄严,眼中只有苍生,望不见她一人被洞开的心口,看不清那一地淋漓的鲜血。

    “啪嗒”一声,一滴泪从苍天坠落,穿透堆叠的无数尸骸,落在了她的脸颊上。

    酝欢在一片扑鼻的恶臭中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无数尸体中央。周遭昏黑无比,只有头顶一个遥远的洞口,泄下微弱的天光,以及冰冷的雨水。

    一时间她以为自己死后来到了地狱,被生生掏心的余悸在她单薄的胸腔里不住猛跳,过了许久才平息下去。可惊惶错愕没了,剩下的就只剩下空洞的寒意,仿佛四肢百骸已然成了一堆衰蓬,兜不住这作乱的冷风。

    她摸了摸胸口,却意外地感受到了心跳。抬起头来,发现自己居然回到了两百年前。

    洞里除了堆积成山的死尸,还被撒下了许多香草药囊,为驱散疫毒之用。周遭光滑陡峭的石壁上凿刻着驱邪的符文,在惨淡的月光照射下,看起来竟然有几分狰狞。

    是了,这是她十六岁时,那一年一场凶疫几乎摧毁了她和母亲姐姐居住的村庄。

    几滴雨落在她脸上绽裂的伤口上,激起缕缕血腥气。

    她凝视了一会头顶被死尸簇拥着的天空,脸上神色一片平静。过了许久,她闭上了双眼。

    ——太乏味了。

    人间的一切都是那么乏味。

    对于在天界经历了数万年的武神炎襄而言,人间种种,不过云海翻涌间的沧海一粟。

    凡人一生悲辛喜乐汇聚而成的滚滚孽海,于这苍茫六界而言,实在是无足轻重。

    可是一想到那个死在婚宴上的女子,她一生的不甘与一生的恨,再撕心裂肺也不过是神明的南柯一梦,那颗曾经被挖走过的心就蓦地疼了起来。

    她举起一只手,看着黑暗里沾满血渍的嫁衣红袖,同时也在用历经红尘洗濯的双眼去看那过去千万年的时光。

    凡人的一生在一场婚宴里结束,又在另一场婚宴上重新开始。

    掌心那无论前世还是今生都未曾更易过的纹路仿佛在提醒她:一切都还没有结束。

    前世的她就算徒手爬出这万人坑也要活下去。

    收回神明记忆的她却忘记自己那时的心境。

    出于责任,她是一定要挽救羽烬族的。但是她此时已经太疲惫了。

    如今时光逆转,光阴轮回。

    她已经不想再来一次。

    她只是个漂流至此的孤魂,不属于此间的亡者。

    就这样任由时光流转也好,听雨声窸窸窣窣,叩响千家万户的房檐。她就这样沉沉睡去。

    ——但是,待她醒来之时,所有的帐都要从头算起。

    过了不知道多久,一道古怪的动静惊醒了她。

    酝欢猛地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已经不在那幽深黑暗的坑底。

    她动了动,发现自己四肢都被绳索给牢牢捆住。

    这绳索不过普通人家用的粗绳,没有任何缚仙索的法力。她可以随便把这些绳子扯断挣脱,但是她懒得这么做。

    反正浮世凡躯与她而言,不过都是一触即碎的蝼蚁。她现在将将醒来,万年记忆一下苏醒,整个人都有些昏沉懒散。

    她就这样顺着身后的墙壁靠去,带着一丝好奇打量了一下周遭。

    如今她所处的地方好像是一片密林,可以听见风穿林叶的声音。离她陷入昏睡的时间应该已经过去了很久,因为空气里没有潮湿的泥土味道,说明那场雨已经停了至少一天以上。

    她被安置在了一座帐篷里,透过门帘缝隙可以隐约看见外面燃起的柴堆冒着火光。这个帐篷里除了她,还有另外一个人。

    酝欢眨了眨眼,发现自己耳目比前世那个凡人要清明得多,在黑暗中也可以轻松地看清对方的脸。

    这一看,发现居然还是熟人。

    和她一起被绑来的,是村里教书先生的儿子柳臻。

    小男孩正睁着眼睛,故作镇定地看着她,拼命对她挤眉弄眼,做口型示意她别出声。

    酝欢看着他,重生的实感才清晰了一点。

    她想起了一些久远的记忆。

    曾经自己在家里吃不饱饭,还经常吃剩饭剩菜拉肚子,十岁出头的年纪,面黄肌瘦,像根豆芽菜。

    柳臻看着她瘦瘦小小一个人,总是背着一大背篓的木柴上山下山,觉得她可怜,就把晚饭里的馒头省下来塞给她。

    而酝欢只是看着那馒头,冷冷地说道:“我娘说了,吃嗟来之食会烂嘴巴。”

    柳臻闻言讪讪地走了,但不过行了几步,便又转身折返。

    “这样好了,明儿你上山的时候给我摘朵花,随便啥花都行。这个馒头就是我提前付给你的工钱。”他奶声奶气地用一本正经的语气高声道,然后把馒头一把塞到酝欢手里,转头就跑。

    从那以后,酝欢每天上山砍柴的时候,都会摘一朵新开的野花。下山的时候,柳臻会在路边堵住她,红着脸递来一个馒头,然后一把抽出她背篓里那朵花就跑。

    拿珍贵的吃食去换一朵活不了几天的花,酝欢时常觉得这人是念书念傻了。

    看着面前这位隔世故人,她叹了口气,闭上眼睛继续闭目养神。

    过了几息,帐篷外突然传来了交谈声:

    “这次事情办得不大干净,就不该为了那三个羽烬族娘们搞出这么大动静,还把两个给弄丢了。”一个男声低低地埋怨道。

    “呵,还不都怪你!把那教书先生宰了不就完事了,还非得挟持他儿子,这下带这个拖油瓶,丢也不是,不丢也不是!”另一个尖细训斥着:“这下好了,万一那人去找来审仙使……”

    “你好意思怪我!还不都是你废物,竟然打不过人家!”

    “哼,反正疫种是你散出去的,串通村长和村里的修士守卫是你干的,事后灭口的也是你。到时候审仙使追来,要捉的也只有你!”

    “你——”

    耳边听着另一人就要发作,对面的柳臻突然大叫了起来:“你们说什么?是你们在村子里散播疫病?!隔壁杜二娘……徐木匠……张大哥……这些人都死了!都是你们害死的!你们这群畜生!!!”

    外面的声音被他的厉声质问截断,安静了片刻。突然帐篷门被掀开了,酝欢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酒味和丹药味。一个粗犷的男声喝骂道:“臭小子!这可是你们村长找我等来干的!冤有头债有主,要怪就怪你们自己识人不明,推举了个衣冠禽兽做村长!”

    “你们……”柳臻咬牙切齿,眼睛里闪烁着浓烈的恨意:“我跟你们没完!”

    话音刚落,他就挣扎着从地上站了起来,因为双手被绑缚的缘故,他只能一头朝着修士的怀里顶去。

    修士一个侧闪,他就直直地撞了出去,在地上摔了个马趴,啃了一嘴的土。

    “这混账小子!”被他突袭的修士怒了,猛地拔出了手里的佩剑,怒吼一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说完,就高举利剑,准备直接捅进柳臻的后背。

    柳臻是个没有任何修为的小孩,要是生受这一剑,必死无疑。

    酝欢突然闻到了一股香味。

    清冽微弱的芳香,似有还无。

    无数个早上,伴随着苍青的晨曦,在荆棘遍布的山路边浸润着露水的野花的味道。

    柳臻摔倒在地上的时候,怀中的香囊掉了出来,里面五彩斑斓的干花洒落了一地。

    篝火的火光下,他错愕地抬眼,看见一把雪亮的剑刃悬于自己头顶,就要直落下来。

    黑暗之中,酝欢睁开了双眼。

    她的眼中燃烧着火焰的金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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