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一阵夹着血腥味的微风卷过玉璧峰顶,撩动廊庑之下的忘忧草花瓣,暗香在雨幕中袅袅浮动。

    夜幕深处传来隐约铃声,婉如哀玉碎溅,清如高鸾啼血。酝欢凝神倾听,辨出那是回梦铃的声音。

    此铃若响,便是大难将至,天劫难挽。

    清寒彻骨的铃音传来,并非呼唤人去阻止,而是命令人去见证。

    琉花山上,夜雨簌簌,月华泻地,清霜凝辉。

    酝欢抬眸望向天空,却见红绸飞舞,给天穹染上靡艳的喜色。

    红光掩映,落在她脸上,却映出道道血痕。

    ——这红绸飘舞,所贺所喜的,不是旁人,而是她自己的结契典礼。

    可是那颗本来该为新婚之喜而怦然跳动的心,此刻却不在胸腔里。

    她的心口一片空落落,只留下一个大血洞,往外汩汩地涌着血。

    那血的颜色比她一身嫁衣还要鲜红赫目,像是被劫火淬炼过千万次的琉璃红玉。

    她的一颗心被握在她的新婚道侣手里,散发出淡淡的血腥气,还在微弱地跳动。

    楚栀寒静静地望着她,飞溅的血染红了他的婚服,又顺着光滑的面料颗颗滑落,仿佛一串被扯散的红玉珠串。

    酝欢凝望着他那张苍白俊美的脸,仿佛神魂都被惊愕冻结,竟是连痛楚也未能感受到几许。

    她快要死了,死在自己的婚宴,被刚刚成为自己道侣的大师兄亲手掏出心脏。

    世界上很多人恨她,想要她死,她都努力活了下来。可没想到却死在了一个口口声声说爱她的人手里。

    楚栀寒静静地望着她,纵使看不清他的脸,酝欢也知道他脸上此刻除了冷漠别无一物。

    上面没有她要找的东西,比如怜悯,比如爱。

    “对不起啊,师妹,要怪就怪我爹把你教导得太好,我实在打不过你。”楚栀寒淡淡开口,那双莹澈动人的桃花眼里却闪现着嘲弄:“不然我直接一剑刺死你,你倒不用生受这挖心之苦了。”

    他掐着她的脖颈,从她口中溢出的鲜血缓缓淌在他的虎口上。他皱了皱眉,像是沾上什么脏东西似的嘀咕:“我最讨厌别人的口水了……”

    说完,他补充了一句:“——更别说还是个丑八怪的。”

    红烛高照,落在酝欢濒死的面庞上。只见少女那张惨白的脸眉目秾丽,像一颗华彩璀璨的晶石,只是脸上却赫然交错着两道疤痕。

    一道自上而下。划过右眼,从额头贯至下颔;另一道从左至右,在眼下二指左右的位置与竖疤交错,划过鼻梁,将整张脸近乎上下一分为二。

    那狰狞的疤痕也将酝欢的人生一分为二。

    她生于长生村,与母亲姐姐相依为命,打有记忆起就没见过父亲。

    母亲说她们父亲有天出去打猎,被林子里的野狼叼走了。可是酝欢从未在这一带见过狼。

    姐妹俩是双胞胎,形容极其相似,除了母亲很少有人能将她俩分清。但姐姐像朵饱蘸阳光雨露后肆意绽放的牡丹,尽态极妍。而她却是在风雨里瑟缩的一朵小花苞,干瘪伶仃。

    母女三人,分明是仿佛从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长相,却好似只有姐姐继承了母亲那十成的绝色。而她不似青涩少女那般嫣然百媚,则更像堆冰砌雪上瞬间绽放的朵朵胭脂,能夺人神魂于转瞬之间。

    据说姐妹俩诞生那晚,姐姐出生时一切顺遂,却在要产下她时母亲却突然难产。随着那常人不可忍受的痛楚撕裂母亲的血肉,屋外那茫茫黑夜上,一轮血红的月亮骤然临世,与苍白的浅月共悬于天。

    那轮血月洒出的阵阵光辉,仿佛万千湮灭的星辰濒死的诅咒,带着亡灵般的轻颤与游离,照亮了世间万千草木梢尖的露珠,染红了万重山廓河流。

    姐姐说因为那轮月亮,他们原本住的地方的人都当酝欢是带来不祥之兆的怪物,想要置她于死地,使得她们不得不离开了那个地方。

    据说在逃亡路上,母亲为了保护她被棍棒打断过腿骨,被石头划破过娇嫩的皮肤,被飞唾弄脏过那张美艳绝伦的脸。

    可是酝欢不记得了。她难以确定是否在某个她不能感知的时刻,母亲其实爱过她。

    因为后来母亲疯了,日日夜夜地殴打辱骂她,让她小小年纪就开始包揽家里一切繁重的家务。

    她懂事起就没吃饱穿暖过,母亲一面给姐姐裁制过节的新衣,一面让她在寒冬腊月里破布裹身。

    不过这都没关系,至少姐姐是在乎她的。

    姐姐会偷偷地带自己吃剩的桂花糕来给她吃,祭祀灶王爷和西山王母的时候甚至有几块零碎的红糖馒头。下雪天的时候姐姐会同意让脏兮兮又臭烘烘的她睡在自己屋子里靠近炉火的地上。

    姐姐对她真好。

    可惜好景不长,姐妹俩越长越大,姐姐出落得越加倾国倾城。村子里的老光棍陈三看上了姐姐,想要强娶姐姐做妾。

    那陈三年轻时拜入过仙门,虽天资不济,几年下来也学无所成,但终究积累了些拳脚功夫。酝欢一家孤儿寡母,根本奈何不得他。

    那天酝欢挑着水回家,远远地就看见夕阳西下,老光棍站在她家破旧的屋门口趾高气昂地吆喝,嚷嚷着如若不从就杀了她们全家。

    母亲居然一反常态地没犯疯病,而是呆愣愣地坐在门槛上,眼色阴沉而冰冷地盯着不知所终的方向。

    要是在平日,母亲一有不顺心就会开始发出尖利刺耳的辱骂,转身进厨房提着菜刀出来要砍人。

    这世道就是会把女人变作泼妇,把男人变作无赖。

    老光棍走后,母亲才突然发现了酝欢的存在。她猛地抬起头,一双深深妙目里渗出凉丝丝的笑意来,那笑像蜘蛛丝一样瞬间络满了她整张脸。

    接着,她用温柔地、无比温柔的声音轻声道:

    “欢儿,你都这么大了啊。”

    那是多年来酝欢第一次听见母亲那样叫她,那样柔和地跟她说话。

    可惜那是个日光将熄的黄昏,她看不清那天地间的景致,以至于每每回想,记忆里都只有一团模糊的黑草白苔、血雾斜阳。

    然后母亲微笑着把她带回了家里,给她烧了暖烘烘的洗澡水,替她洗净尘泥污垢,又仔细地给她打理了长发,挽了一个漂亮的发型。

    酝欢不明所以,只是傻傻地顺从了母亲。

    只是她不知道自己被洗干净以后,和姐姐一模一样。

    第二天,她就稀里糊涂地穿上了一袭素简的嫁衣。她不知道那一身红妆的意义,只是这辈子未曾穿过如此华美的衣物,一时间又是激动,又是迷茫。

    直到被一辆小轿从侧门抬进了老光棍的屋子,她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母亲不会牺牲姐姐。

    母亲不会保护她。

    轿子外吹拉弹唱,唢呐声声穿云,像一枚生冷的针头,一下下穿针引线地刺开这萧索的寒夜,拼缝起这小小一方软轿外无路可退的大千世界。

    红盖头下酝欢抿了抿嘴唇,掏出了袖口里被她藏起来的匕首。

    那是姐姐送给她的匕首,姐姐教会了她藏在哪里不会被人发现。

    ——老光棍觊觎的,是姐姐的美色的脸,所以跟姐姐长得一模一样的自己去顶替也可以。

    所以,是不是只要毁掉这张脸就行了?

    老光棍笑嘻嘻地揭开轿子,抬手撩起新娘的盖头,却没有注意到,盖头下淌落的鲜血滴在嫁衣领口,把那片红色晕染得深浅斑驳,像是红烛垂泪。

    ——姑娘露出来一张姣若白壁的面容,脸上横亘这两道鲜血淋漓的伤口。

    老光棍惊声大叫,乐队的吹奏彻底乱了。在那之后的一切,在酝欢记忆里留下来的都只有阒静。

    她只记得自己接下来倒在了路边,遍体鳞伤,一身血污,身体被高烧烤灼着。

    那时候村里疫病横行,他们以为她染了病,拿张破席把她草草裹了,扔进了拿来处理病患尸体的万人坑里。

    一阵冷雨浇醒了她,她在无底深渊下、在尸山血海中睁开双眼。

    她不想死。

    她拖着虚弱的身体挤开身旁腐烂发臭的尸体,脸上落着雨水、血水和泪水,一双眼睛注视着头顶黑洞洞的天穹,咬着牙,拼着死劲从坑底爬了上来。

    双手抠挖着峭壁碎石,血肉模糊,伤口几可见骨。十指连心的锐痛让她想要惨叫,想要昏死过去,可那些痛哭和哀鸣还未出口便被她硬生生地咬碎,和满口血腥一起吞咽了下去。

    她要活下去,就算千疮百孔也要活下去!

    最终她爬出了万人坑,靠着仅存的体力摇摇晃晃地走了不知道多远的路,最后倒在了路边杂草里。

    然后师父就在下山除妖归来的途中捡到了她。

    师父是琉月山镜花宫掌门,玄门仙首,宗师大能。

    他把她捡回宗门,替她疗伤,还让自己的儿子来照顾她。

    师父的儿子就是楚栀寒。

    那段日子尽管酝欢意识昏沉,但在偶尔清醒的间隙里,她却能看见床边一个模糊的白衣身影,动作小心地喂她喝药,温柔地替她擦拭唇边的药汁。

    从前在家,她是从来不敢生病的。对于穷人来说,生病意味着灾祸,而对于一个不被爱的穷人孩子而言,生病直接意味着死。

    每次发热咳嗽,她都只敢躲起来拼命喝热水,去山里挖药,囫囵熬了给自己灌下去,然后拼命企求着第二天能好起来,不要让母亲发现她病了,她会被嫌晦气被赶出家门的。

    原来有一天她也能这样肆无忌惮地生病受伤,躺在床上被照顾。

    八年后,她终于醒了过来,只是坐在床边的并不是那个熟悉的白衣身影,而是一个仙风道骨、容颜清俊的男子。那就是当时的正道魁首——晟冲仙尊楚觞洲。

    楚觞洲带她乔装一番回村里看了一眼。她才从村口大婶的口中得知,八年前老光棍婚宴那天,院子里的人竟然都离奇地死光了,村里的人都不知道那是为什么,只当是妖物作祟。

    而母亲和姐姐也不告而别了,只留下了一间空无一人的旧屋。

    酝欢站在昔日的家门口,望着那扇熟悉的屋门已经落满尘埃,一时间茫然无措,只是站在原处怔怔地落泪。

    楚觞洲见状拍了拍她的肩膀,问她要不要拜入自己门下为徒,仙门之中虽然修习清苦,但总归是个安全的去处。

    于是她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成了晟冲仙尊座下弟子。当时只当自己是随波逐流,得遇贵人,却不知这是红尘中多少人翘首难盼的机缘。

    而镜花宫首席大弟子正是楚觞洲之子,也就是在她昏迷期间一直照料她的楚栀寒。

    楚栀寒是修真界千年一遇的天才,整个人气质含章素质,冰絜渊清。既修为强大,又容颜俊美。

    酝欢本以为这样的高岭之花会看不上她,但出人意料的,他对她很好。从来不嫌弃她脸上疤,教会了她很多学识,带她去看了很多风景,给她很多好吃的。

    后来,他在霏霏花雨里抱住她,说他爱她,想要娶她为妻。

    她是一个怪物,可他居然爱她。

    于是酝欢含泪点头,心想自己那张横亘着疤痕的脸在夜色下一定很丑,但他只是对她温柔地笑。

    然而谁知道等待着她的,是在婚宴上被自己夫君亲手挖出心脏。

    她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目光涣散地望向高座,下意识地想要寻找师父的身影。

    师父总是会保护她的,不管是谁想要杀她,师父都会挡在她面前。事后他温暖的掌心会轻揉她的头发,温声道:“欢儿别怕,是他们起了歹意,有害人之心,非你之过。”

    然而父母师长的席位上,只有楚栀寒的生母青葙夫人正襟端坐,鲜妍的容颜上凝着一抹幽深的笑意,仿佛她眼前没有发生这骇人的一幕,只是在平静地欣赏风景一般。

    师父的坐席上只有斑驳冷凝的雨珠。

    “你在找我爹啊,啧。”楚栀寒看着她,嘲讽地笑:“他不会来了,永远都不会来了。因为我已经把他杀啦。”

    酝欢僵硬地扭过头,看见台下亲朋同门黑压压一片的影子,在她逐渐模糊的视野里,这群人恍若一片片泥胎木偶,在血与雨中静立不动。

    没有人会帮她。那数十年同门友爱的场景,竟好似只是一场幻梦。

    “他们都是镜花宫中人,我才是名正言顺的镜花宫首席弟子。你觉得他们会帮谁?”楚栀寒的大拇指动了动,轻抚着她的肌肤。那微凉的触感,让一阵战栗跟冰冷的蛇一样攀过酝欢的脊背。

    电光石火间,她蓦地抬手,一只手握力可碎千斤金铁,死死地扣住了楚栀寒的手腕。

    楚栀寒没料到她还有一击的力气,顿时愣住了。

    接下来,他只看见酝欢飞扬的衣袂下寒光一闪,一把匕首铮然出鞘。

    迅疾如风,森寒如雪。

    倏忽之间,刀尖冷光似划开亘古凝滞的夜。

    酝欢面无表情地把匕首刺进了自己毕生挚爱的胸膛。

    她的一双眼睛里深邃的黑渐渐褪去,化作了一双灰瞳,如远山月浸的迷雾,如深海不眠的潮汐。

    琉璃血,冰玉眸。

    她是羽烬族,流落到人界的谪仙后裔,一身血肉可炼神兵利器。

    为此羽烬族遭百世屠戮猎杀,个中血泪哀歌,几可撼天。

    台下发出阵阵惊呼,青葙夫人见爱子遭刺,也悚然大惊,速速祭出法器朝她袭来。

    灵气散发的金光四方涌动,汇聚成一片骇浪朝她席卷而来,像是一头怪兽要吞噬掉面前的小小蝼蚁。

    而酝欢只是闭上了双眼,只觉得这一切都吵闹无比。

    她静心聆听那远方的回梦铃响。梦铃悠悠,声声泣血,不知是在吟叹苍天无情,还是在赞颂这乾坤广袤。

    而这天机,她是无法去窥破了。

    她只记得那一年星泪塔下碎雨敲铃,桐叶婆娑,白衣的少年对她垂眸微笑。

    一阵风吹雨打后,那少年的身影终于彻底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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