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桩姻缘

    上元佳节,长街市集张灯结彩,人头攒动,车水马龙来往如织,摊贩摆出造型别致,色彩缤纷的玲珑花灯吸引才子佳人驻足观赏,有情人借着猜灯谜的由头互诉衷肠,只恨不得即刻耳鬓厮磨恩爱绵绵。

    奇装异服的卖艺汉子大展奇招表演压箱底的拿手好戏,货郎叫卖兜售新奇玩具小吃,勾得紧拉着父母衣角的稚儿频频回头,不知不觉中松了手都浑然不知,待到发觉走丢就往路口一坐,瘪嘴嚎啕大哭,直哭到慌乱的大人劈山分海赶来。

    处处欢歌笑语,歌舞升平,共颂太平盛世,气氛热烈至巅峰时,又有某位从不抛头露面的贵人大手一挥,辉煌烟火万炬照空,霎时间夜晚璀如白昼,灯光组成的绚丽长河衬得天上的繁星黯淡无光。

    在离喧嚣不远不近处,无人问津的书画摊前有二人驻足,女子极美,着豆绿色轻罗衫,柔软黑发只简单用木钗半挽起,袅袅身姿生得如莲,长睫乌瞳看人时分明是无情,她的气质却纯洁温和得让人不忍亵渎。同行男子虽也穿金戴银,却油头粉面难称与之相配。

    这摊子上所卖的书画中字写得实在一般,花却绘得极艳极美。

    就如女子看的那张只画了单朵芍药,花瓣柔软,花色艳丽。

    陪同的公子捉摸不透佳人心意,一心邀功请赏连忙高声问价:“这画怎么卖?”

    女子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并未出言阻止。

    那看摊的书生在他们停步时就一直爱搭不理地收拾书卷,虽说文人通常心气高,但落得街头卖画的潦倒处境大多也会收敛一些,学得市侩做派以求度日,他却直接抽走女子正看的那卷,胡乱塞到桌下,不耐烦摆手道:“不卖不卖,芍药是将离草,寓意不好,卖出去要害人的。”

    “要不看看别的。”那公子试探着劝女子,话音未落,书生竟是自顾自得将案上画卷全部收起。

    开门做生意这明摆着是找茬,公子脸色顿时青白,奈何身侧娇人并无恼色不好发作,一时怒火不上不下,索性准备骂这不识好歹的穷酸书生几句出出气就走,不料自己竟先被那看起来文弱的书生猛然扯了衣襟,差点没栽到对方怀中。

    书生却仿佛因他的靠近受了极大的惊吓,差点没把人又推回去。

    他嫌弃地牢牢抓着对方保持安全距离,自袖中扯出个栓了根白线的瓷器开喊:“姓赵的,人给爷爷我逮着了,这局我赢!什么,今日并未轮到你值班?你别和我扯这些,有事不找你找谁……喂?”那头竟是直接断了传讯。

    “天天给这执勤狂当跟班,轮到小爷出风头就告病请假。”骂骂咧咧将信物放回去,书生脸上浮现猫抓着老鼠似的满意,他看了看手中拎着的自意识到他身份后就面如土色的人,又想起什么,低头俯身从桌下翻出方才那张皱巴巴的芍药图,塞到一直安安静静站在旁边的女子手中。

    莫了书生还惋惜道:“姑娘,看你赏画时分明独具慧眼,识人却实在不行。别和这种人混啊,他手里沾了好几条人命呢,多危险。”

    说完,自以为很潇洒地带着犯人跃上屋檐,几个纵身消失不见。

    那女子,也就是醉花荫,施施然收起因对方强行塞画而没能刺出去的淬毒银针,动作轻柔地展开芍药图看了看,忽而笑颜轻绽。

    “被刑部的人截胡了,哎呦呦,我没听错吧?你想杀的人还会被别人带走?”黑发红衣的女子与醉花荫相貌相似气质却迥异,听闻大惊小怪道,“下次被欺负不如求求妹妹我~我帮你把他做成傀儡。”

    照花荫和醉花荫虽为姐妹,关系却并不融洽,只是散千金的人之间不反目成仇就算和睦亲善。

    因此醉花荫躲开对方亲密挽过来的手,客客气气地拒绝:“不劳废心。”

    此番过后,二人之间交锋数次,书生以为这是命中注定的缘分,醉花荫也发现自己杀人时都无波动的心脏在对上对方的眼神时有了悸动。

    他们最后一次交手是在鹤隐宗。

    “你知道最危险的是什么吗?是一无所知地被圈养在茧房之中。”醉花荫很生硬地扬了扬嘴角,想要学着寻常女子真心微笑:“你想剖开茧来看一看吗?”

    她杀了很多人,有很多坏人,但大多数是按刑部的规矩难以定死罪处极刑的人。她有自己的路要走,且和书生的路注定有分歧。

    书生早已知晓了她的身份,在心里默默背起从赵首辅那顺来的公职人员清规戒律,铁了心与她划清界限:“不看!”

    “我盯上的那些脑满肥肠的贪官污吏和以次充好的黑心商贩寄宿了贪欲之妖,残害比自己出身家境优渥,亦或为容貌或才华暗生杀机的人寄宿了妒忌之妖……善念在人死后,因释然自然消散,但恶念难消,只会留存于世。世人有口不说,而把爱憎藏于心中,不是很奇怪吗?异术师则更为特殊,异能与妖魔,本就同根同源。无论生死,他们所生之【妖】会异化成【魔】,若与世再度产生【缘】,就能重返人间,这是必然之事,非人力可以扭转。”

    书生急了:“那你也不能催化这些恶念!”

    醉花荫扬手甩出毒针:“有人能读到他们身上的所有信息,散千金需要这些信息,我需要散千金。”

    一贯警惕的书生未料到她会出手,只好边勉强躲避边择路而逃:“崇嶂鹤隐宗的事即使我不深究,也一定有人会查下去。”

    醉花荫忽道:“五部内有我们的人。以身镇魔是个骗局。你肯为职务而死,却不能为我而活吗?”

    书生心神忽动,回头想说些什么,却被醉花荫趁机毫不留情地刺入银针,等再睁眼,已身处醉花楼。

    见他醒来,醉花荫执剑逼问:“刑部名单上已没有你的位置。我留了你的命,从此你只是我的仆役,可懂?”

    “是。”他顺从应着,不复初见时的风发意气。

    无碍,他分明是心悦于我的,醉花荫对自己说。

    楼里来的新人都以花为名,书生哭丧着脸,不情不愿地领到了“红杏”的牌子。

    从此便拥有了一个除了醉花荫外,谁叫他跟谁翻脸的新名字。念及他那张对于男子来说清丽过分的脸,醉花荫觉得名字没起错,随手挑了份闲散的种花差事给他。

    “世人皆如此,即使能看到惨象,听到求救声,火不烧到他们身上,他们就不觉得疼。”照花荫脸上半分表情也无,她俯身舀起一瓢清水,皓腕微扬,落下水珠在夜风中四溅引得花枝纷纷颤颤。

    红杏站在她身侧,开口想劝,知她执拗,又懂她此言无错,最终也只是为她披上一件外衣:“何必,逼的自己如此。”

    嘴上虽这么说,红杏自己转身暗地里利用异能劝说来醉花楼喝酒赌博的客人弃恶从善,今天让好色的富商看到发妻持家有道,明日让赌博成性的浪子回忆年幼时父亲的教导。

    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还管得了他人。醉花荫听见自己冷冷地对通报的侍女说:“随他去。”

    外力作用的幡然悔悟终究昙花一现,时间一长,醉花楼生意依旧红火,红杏异能成功的几率也越来越低。

    终于某日,按了按疲倦的眼角,红杏对着下一个衣衫褴褛的干瘦男人强打精神:“你有什么愿景要——”

    他没能问完,因为那把银色的匕首精准地插入他的心脏,钝痛打断话语的同时终结了生机。

    顷刻间被抽去全身的力气瘫在椅子上,红杏意识模糊地无法呼吸,只听到那分明与他素不相识的人嘶吼着咒骂:

    “我?我希望你这种虚伪的人在堕落中挣扎,变得无比凄惨。我希望你作为废物被最低贱的人踩在脚下,到时候你还怎么故作清高?含着金汤匙出生就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孬种。”

    那人狠狠拔刀又猛刺了几下,确认他呼吸停止后啐了一口,猩红的眼中是无法理解的恶毒和最极致的仇恨,只恨不得生啖他的肉,剉他的骨。

    红杏进楼时,还没有死心,他在加入刑部之际就曾立誓,以骨卫律条,以身捍太平。世人皆有不自量力之狂徒,以为自己是独特的那个,倾家荡产,血本无归,求的就是个至死方休的癫狂,他偏偏要在这群神志不清的人身边奔走呼号,给他们留下重回正道的一扇窗。

    结果,落得如此下场。

    “蠢,实在是蠢。”听见侍从来报,照花荫嫌弃地皱起琼鼻。

    醉花荫晚上要准备参加圣祭,刚刚涂完指尖朱红豆蔻,面若冰霜地对灯照看光泽,醒目的颜色掩盖了她无意识攥紧手心后指尖多出的红。

    听到那人的确救不了,问如何处置尸首时,她只说:“灯已满员,今晚参宴的人一个都不必留。”

    她早该知道,除非演义故事中替天行道的英雄豪杰真的存在,才会有人救得了这不知死活的傻子,而醉花楼里,不会允许那种人存在。

    一旁照花荫感受到她平静外表下念力从未有过的紊乱,暗自屏息的同时若有所思。

    没有他的世道,也这样百无聊奈地运转,年复一年,循环往复。红杏死时的声音实在太微弱,他心心念念的苍生听不见。

    淅淅沥沥的如酥细雨湿润了窗前松软的泥土,许是看习惯了,即使专属花匠死后疏于打理,花丛大半重被野草占领无花可赏,醉花荫也会时时在此处停留出神。

    草木不识人心,那自红杏刚接手就被移来就病恹恹的幼株终于抽条拔高,舒枝展叶,刻意搁置的回忆也随着它的成长重见天日,深冬梦境中,如盘绿叶与浩瀚红花深深浅浅交相辉映。在它开花的下午,醉花荫最终还是再次取出珍藏的那张画。

    “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

    不知何时添上的字迹写在隐秘的位置,藏着题字人未曾言表的心意,刹那她呼吸不稳,手中的画卷也掉落于地。

    待心绪平定,她附身拾画,忽听得廊上侍女对着花丛窃窃私语:“芍药可不好送给心上人呢。”

    窗外,又是一年元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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