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风波

    “余姑娘可有字?”宋卿嘉搂过身侧粉衣服梳高髻的小姐姐就着纤纤素手饮下一盏酒,忽然笑眯眯问。

    钱三贯找侍女帮余烟栗要了石榴汁,余烟栗便也装模作样地端着铜杯陪他们喝。

    甜丝丝的红色汁水没咽几口就被上司点名问题,可惜她爸妈是起名废,随便选了两种颜色充当兄妹俩的名字,理所当然的,余烟栗也是起名废,遂答:“没有。”

    宋卿嘉又自斟一盏酒,接过小姐姐手里的玉箫,胡乱吹了半曲,只能说担得上“呕哑嘲哳”四个字,逗得小姐姐笑得花枝乱颤。他将萧还回去,一饮而尽杯中物,又问:“余姑娘你家住何方?”

    余烟栗眼观鼻鼻观心,搬出和钱三贯提前商量好的说辞:“自幼在钱府做活,祖籍不记得了。”

    户部首辅喜欢查户口,这非常合理。

    宋卿嘉抬手还欲倒酒,不过他没能成功。因为他面前的桌案被忍了半天终于不耐烦的赵不易一脚踢开,笨重的楠木长桌在空中飞了一小段距离后狠狠撞上角柱,一声巨响后顷刻四分五裂。

    余烟栗相信宋卿嘉再不谈正事胡扯下去,赵不易其实也想让他的脑袋四分五裂。

    变故发生瞬间,钱三贯眼疾手快拿起余烟栗的石榴汁,递给她:“没被波及。”

    他甚至是邀功请赏的语气。余烟栗以为他也想喝,大方地分给他半杯。

    珍馐佳肴与精致昂贵的器皿碎在同处,残存的琥珀色酒液淅淅沥沥地从繁复绣花的绸缎桌布中渗出,滴滴哒哒落在地面聚成浅滩。

    宋卿嘉倒没生气,扶起被吓到的小姐姐,对赵不易摇摇头:“你这脾气得改——韩丹,帮我把今晚的帐记赵大人头上。”

    “东西已送出,人呢?”

    赵不易却不打算退让,青年挺拔的身影将座前灯光尽数遮挡,眉眼间难掩乌云般浓重的戾气,整个人如深刻的刀痕,铁了心要将这这幅华美的宾主尽欢盛宴图破开。

    “你偷偷篡改我追缉令上讯息,将我骗至鹤隐宗数日,现在告诉我,人呢?”

    姑娘们察言观色,识时解意地早已悄悄躲进帷帐画屏后。

    曲终人散,杯盘狼藉。

    宋卿嘉好整以暇地喝完了壶里最后一点佳酿:“凝神定气,赵大人。这里没有你的仇家。”

    赵不易下唇几乎抿成一条直线,坚持问道:“他在哪?”

    听出步步紧逼语气中那一点慌乱,宋卿嘉最终还是妥协:“韩丹,今后余姑娘由你来带。”

    他转身离席:“我和赵大人有点事要商议。”

    屋内酒暖花深,屋外竟是乌云密布,阴风怒号,江水仿佛浓稠且有质化的黑夜,不止不休。

    二人一前一后沿着江岸行走,良久,宋卿嘉吐出几个字:“节哀。”

    赵不易终于结束了自与父亲分别后就开始的漫长的不安,那颗悬于顶上的巨石终于呼啸着砸下,砸得他天旋地转,血肉横飞。

    “不易,是说你活着不易,趁早自行了断吧。”女人梦魇般的低语再次在耳边回响,赵不易靠着年幼被抱出那地狱般的牢笼时父亲宽厚肩膀传来的温度重回人间,怕他不愿眷恋红尘,父亲就在他尾指栓了数根红线,而他也为自己雕刻出一颗刚正不阿的赤子心以回应养育之恩。

    邻家孩子糖桂花甜味的由虎头鞋,长命锁等诸多美好愿景祝福编织成的童年遥不可及,于是他抓住护卫苍生,代行律法的为众人所称赞的光明磊落的未来。

    此刻,梦境破碎,他又孤零零地与世毫无瓜葛,哪怕是陶棠的诅咒也不再有本人来说。

    他又该以何自处呢?

    几乎被遗忘的被囚禁后的恐惧与颤抖席卷身体,接连而来的是万箭穿心的剧痛,不可抑制的急促喘息声中苍白的火焰自他指尖燃起,顷刻席卷全身,火光咆哮着照亮整片江面,誓要将一切燃烧殆尽。

    尖锐的哭喊,不甘的哀嚎,无尽的空虚将他的意识撕扯着拖向深渊,冲破别有用心的关怀与教导,那被世俗公序的条条框框羁押着的破坏欲,那肆无忌惮摧毁与吞噬一切的纯粹恶念才是他拒绝承认的本真。

    “果然。”宋卿嘉神色凝重地迅速抽身后撤,右手掏出信物,左手掐诀:“【定风波】,势起!”

    无风之浪自虚空中骤然出现,幽蓝湖水汹涌磅礴不可阻挡奔流迸发,涛涛水流顷刻间吞没赵不易及其周身骇人的白焰,一息之间,湖面重归平静,凝滞如鉴。

    【定风波】是他炼化最成功的【器】,能将方寸之间事物恢复为原样,专门为五部内某颗可能毁天灭地的烫手山芋量身定做,不过这招对自身念力消耗过大,属于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路数。

    比预期的还要棘手啊。如果不是那群老东西垂涎着枢核力量,缺乏【阳枢】的制衡,这失控的焚原之火本该被森严封禁,赵不易作为【阴枢】的寄宿之人也会被打入监牢永世不得超生。

    待赵不易终于平定了呼吸,宋卿嘉将器收回,试着调动自身念力周转,念力却如干涸的枯井难以抽出分毫。

    自己都如此,作为【阴枢】容器的赵不易五脏六腑更应被白焰焚烧般灼烈。

    他却像哑巴一样,痛到极致也一声不吭,好似被暴雪压弯的新松,从前纵有千钧重担不垮的坚毅,孤立无援面对没有尽头恶劣环境,也难逃颓败凋零的命运。

    宋卿嘉好歹虚长他十余数,上前拍拍他的后背提醒道:“尚有一群幽魂游荡人间,还不是时候。”

    赵不易不语,孤身走向黑夜深处。

    宋卿嘉今天第二次摇了摇头:胡行健培养他这么多年,就是为了今日他独自也能坚持下去吧,这当爹的真是狠心。

    他自然不会放这危险人士独处,赶紧一瘸一拐地追了上去:“喂,别忙着走啊。倒是给我说说鹤隐宗的事,不然回去咱们怎么交差啊?”

    楼外血雨腥风,楼内一片祥和。

    户部内不乏或为完成任务,或为全身而退,又或单纯出自个人爱好伪装相貌的官吏,故韩丹见余烟栗后并未显露过多疑色就接受了她的身份,面无表情地掏出账本开始勾勾划划:“还请稍等片刻。”

    这是真的在记账?

    余烟栗瞅了几眼纸张上一串串让人头晕眼花的数字,告诫自己:余烟栗啊余烟栗,看看韩丹吧,不够强大就要给上官做牛做马。

    韩丹清点完毕,问:“所以说鹤隐宗的灯如今在你那里?”

    任务完成后上交涉事物品理所应当,余烟栗点头:“对,要交给谁吗?”

    “不,放在你那里就好。”

    想起方才剑拔弩张的气氛,余烟栗不放心地问:“宋首辅喝了那么多酒,赵不易还不太高兴的样子,不会出什么事吧?”

    她不担心赵不易,主要怕自家刚认识的便宜上司被打了,没人给自己发工钱。

    韩丹道:“放心吧,他要是那么容易醉也就好了。他把见面地点定在这里是想劝刑部的那位喝一点舒缓心情,结果不知深浅弄巧成拙。呵,huo——不,没什么。”

    余烟栗震惊:“你是不是想说活该?”

    为什么上司吃瘪,韩丹你这个平日里不苟言笑的人却一脸嘲讽和愉悦啊?

    “不过我们在散千金的酒楼里谈公事真的好吗?”

    “没事,这都属于已公开情报。咱们户部的那点底裤都被宋卿嘉前几天在醉花楼喝酒输干净了。”

    余烟栗道歉:“对不起韩丹,我收回先前对你态度的质疑。”

    宋卿嘉的确活该。

    “咱们首辅吃百家饭长大的,一步一步爬上这个位置,身上难免会有市井流氓的脾性,你以后见多便习惯了。

    对了,还有一事,像赵大人那样没有异能仍旧以超凡武艺躲过明枪暗箭的人少之又少,宋首辅原本未修武功,幸得一忠心耿耿下属陪侍左右——不是我,他才平安活到现在,他的异能比较特殊,大多数时候难以顾及自身,你也需多担待。”

    “鹤隐宗的事赵大人大致和我说了,作为新人你做得不错。”韩丹道:“追捕江霆钧的事暂且放一放,散千金的人时刻盯着他很难找出漏洞,恰巧醉花荫有把柄在我们手上,宋卿嘉蹭吃蹭喝也是借机试探真假。”

    余烟栗问:“什么把柄?”

    韩丹答:“一个人,红杏。”

    “红杏?”余烟栗觉得这名字耳熟,不由跟着重复一遍,她话音刚落,姻缘簿自怀中飞出,自动翻到某页后落回她的手中。

    钱三贯适时提醒:“醉花荫的妹妹咱们之前在鹤隐宗就见过,红杏是和她一起的,那个被傀术控制的书生。”

    “嗯,我现在知道了,毕竟姐姐和妹妹长得的确很像。”

    余烟栗指着姻缘簿上的两排黑字旁的图像,沉重道:“而且是什么把柄我想我大概也知道了。”

    韩丹道:“此事先不要告诉赵大人,红杏毕竟先前是他的部下,私情会干扰人的判断,而且他这段时间可能不太适合出公差。”

    余烟栗点点头,道:“那现在有个问题,咱们怎么找到红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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