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桩姻缘

    “他是谁?”赵不易对着钱三贯的方向抬了抬下巴,神色不悦对余烟栗道:“五部执行公务期间,闲杂人等一律回避,还是说他是你的线人?”

    户部的这位兄弟好严厉,颇有教导主任风范。

    陶棠书房内有载刑部之人素来嫉恶如仇,公私分明。余烟栗只好据实以告:“他是钱三贯。本来不认识,路上顺手救了他,他说自己失忆了要雇我当保镖。我没钱,在外局促不便,也幸好能遇见他。”

    钱三贯见缝插针:“能为烟栗解决食宿之忧,在下荣幸之至。”

    “钱公子知道我父亲的去向吗?他叫胡行健。”赵不易对钱三贯单刀直入式发问:“虽然不久前遇见过,但我怀疑他身处险境,凶多吉少。”

    还是躲不过,余烟栗想起陶棠说过自己所用外貌身份是她的同事,决心趁机探一探赵不易知道的信息,替钱三贯接话:“户部的胡行健前辈和一个叫陶棠的人一起出任务了,你认识陶棠吗?”

    “陶棠?那个极度自我的女人我宁愿不认识。恃才傲物觉得自己无所不能,结果把身边的人全部拉进浑水!”

    “陶棠是个坏人吗?”出乎意料的评价让余烟栗的世界观受到不小的震撼,她犹豫着问道:“她先前还把功力传给我来着的。”明明看着挺亲切的一姐姐啊。

    赵不易骂完人,闻言沉默许久,而后咬紧后槽牙,扭头对着余烟栗继续斥责道:“父亲和她之间的恩怨,轮不到旁人置喙。你作为户部新人怎么能也被她骗了!她最擅长用【器】,单论武艺,她只能打赢十四岁前的我。你身上的功力必定不是她能掌握和转移的……”

    说着说着,他似乎想到什么,瞳孔骤缩,脸色发白:难不成是那个?她怎么敢觊觎那种东西!若真是万不得已,她到最后一刻会后悔吗。

    他想起陶棠失踪前一天的下午,自己忙完公差回来,路过陶棠的院子时被喊停,那个女人慵懒地靠着初绽海棠树下的躺椅,背后云雾花海深浅绯红和天边绚烂霞光融为一体,她远远地冲他招手。

    神经病。

    赵不易压根不打算过去,强忍着不耐驻足几秒,迟迟没听到下文抬腿就继续走自己的路。

    陶棠慢悠悠的声音在此刻追了上来,缥缈得像是轻烟萦绕“记得帮我留意户部的小姑娘啊,就当是为了胡行健。”

    这就是要我关照的那个小姑娘?

    余烟栗总觉得对方看没出息的后辈的目光非常刺目,硬着头皮谈正事:“你知道江霜眠吗?我的姻缘簿提到的二人是你与她。”

    “江霜眠?”赵不易思索片刻即道:“刑部下达的卷宗上的确有关于此人的记载。她为江霆雷钧独女,数年前就离奇失踪了,都过去这么久,户部的资料竟仍没有更迭?”

    机构内部冗兵冗费这种龌龊腐败的事情余烟栗在历史书上见得够多了,她不了解实情,心虚地转移话题:“我也不知……鹤隐宗内情况迥不寻常,散千金的照花荫也牵连于此,她精通情报收集,此番出现目的尚不明确。”

    赵不易冷哼道:“不论江霆钧有多少手段,追缉令已下,天涯海角三日内也必拿他归案。”

    钱三贯以扇掩面,低声道:“这位赵大人很自信嘛,如果先前没被封进灯里,他这句话就更有可信度了。”

    “还需快一点。”余烟栗叹了口气,将自己的信物自怀中取出,抛给对方证明身份:“名册上没有三日了,今日就是最后期限,要联手吗?”

    赵不易接住信物核查,刑部与户部事务历来有重合之处,合作也不意外,只是自己作为任务目标倒真是头一回。

    片刻后他将信物抛还回去,剑眉紧锁,烦躁得更加明显:“散千金的人真是本事滔天,连姻缘线他们都敢乱扯。对了,方才见你没武器,这把剑本是父亲留下的,借你,莫要拖我后腿。”

    这把剑造型古朴,钝而笨重,整体呈青黑色,透出丝丝寒光。

    “哦,多谢。”终于获得新手装备的余烟栗连忙将巨剑背上,明白对方这是同意入伙了。

    她习惯留短发,来纺庭这段时日仗着有伪装作掩护,一直披头散发。现在幻化解除,她又不会梳本地姑娘复杂的发髻,就扎了个马尾敷衍了事,加上先前江霜眠给的极不合身的鹤隐宗弟子旧服也未来得及换下,一身着实不伦不类。

    总觉得哪里不对,不久前还在学习鹤隐宗功法,似乎现在就要做一些欺师灭祖的事情,余烟栗一时心情复杂。

    好冷。

    此刻,站在鹤隐宗宗门石壁前,余烟栗拉紧外衣,脑袋也往里缩了缩。崇嶂山间昼夜温差大,突然,一个圆滚滚的东西被塞到她手中,是个热乎乎的暖炉。

    她抬头看了一眼钱三贯:“谢谢。”

    钱三贯笑了笑,摇摇头。

    “时间有限。”赵不易站在二人身前,抽刀在手心划了一道,随着他的血液沾上石壁,封印自动打开,进去前他嘱咐二人:“分头行事,速战速决。”

    距离余烟栗离开鹤隐宗已过了近半日,江霜眠也被闯入者猫逗弄老鼠般的折磨了半日。对方每一次出招都冲着她的要害,却又偏偏留下一线生机,故意将这场酷刑无限拉长。

    书生打扮的青年气质斯文儒雅,相貌出奇清秀,瞳色浅淡得像茶水,他慢慢擦拭自己左手所持利器上还未干涸的血液,动作冷漠如同平日里翻开一卷书籍。

    他的身侧,照花荫饶有兴致地观察着面前颤抖着地缩成一团的少女,对方左手紧紧捂住的腹部先前被红杏撕裂,如今表面上还血肉模糊,创口却已开始愈合了。

    她轻柔地笑道:“真的杀不死哎,不愧是怪物——哎呀,红杏,你别擦了,呆会儿又要弄脏。”

    要逃,这是两个疯子。

    恐惧蚕食着理智,一寸一寸侵蚀意识,江霜眠无暇深思自己身体的异常,在几乎令人昏厥的剧痛中一手捂着伤口,一手攥着灯,挣扎着往竹林深处跑。

    至少,要把灯送至安全之地。

    匆忙之中,她乱了发鬓,丢了金铃,手足被锋利的武器割伤,创口的血液逐渐被黑色混沌的物质取代并发生异变,非人的特征逐渐占据少女的身体。

    而慌乱奔逃的少女不知晓这一切的发生,也不知道自己拼死保护的灯在赵不易离开后就失去了原有的作用。

    “真可怜,跑那么急,异化成妖魔的时间又要缩短了。”照花荫完全不在意同伴搭不搭腔,踮起脚望了望“猎物”逃跑的方向,颇有些怨念道:“不过咱们来不就是这个目的吗?姓钱的不靠谱,总不能大家都放着烂摊子不管。”

    被念到名字,原本在阴影中藏着的人便大大方方地走了出来:“好巧,在散步吗?这位刑部来的大人要找二位,在下便代为引荐了。”

    与此同时,慌不择路的江霜眠也被陌生的声音叫住。

    “师姐,我是余烟栗。”余烟栗看见她身上的触目惊心的伤口,脸色沉了下去:“我在户部任职,之前伪装相貌实属任务所迫,抱歉。”

    江霜眠抬头看看她,苍白无措的脸上突然恢复了几分神采,急忙道:“很危险,快逃!”她想伸手想拉住余烟栗的衣袖,只是没碰到对方就又缩了回去。

    余烟栗将刚刚拾到的金铃系回她的腰间,并不在意她身上妖魔化的异变,面对面轻轻搂住她的肩膀安抚道:“不怕,追你的人打不过我。”

    余烟栗分担着她的恐惧,同时在传递舒缓情绪异能的影响下,江霜眠眼神中的疑惑逐渐消散,颤抖的身体也慢慢恢复平静,她小声啜泣起来:“大松没逃掉。”

    “有人会找他们算账。”余烟栗安慰道:“师姐,先前你问我鹤隐宗守灯人的存在有价值吗?我现在可以回答了,至少从它诞生的缘由来看,这是英雄的救世之道。”

    她从江霜眠的手中接过灯,纳入户部信物中,继而看着江霜眠的眼睛道:“守灯之事就交给我吧。现在,师姐,你的职责已经完成了,现在愿意和我一起出去看看吗?”

    余烟栗平和的声音有让人信服的力量,和记忆中师兄们一样,江霜眠虽不总能听懂对方的意思,但被这种莫名的安心感宽慰,她忘却了方才的恐惧与伤痛,抓住了对方伸出的手。

    余烟栗将易碎的少女打横抱起,这样可以避免碰到对方腹部的伤口,尽管此刻并无太大意义。

    江霜眠安静得像只温顺的小兔子,明明和自己差不多年纪却比自己瘦小了一圈。在余烟栗的记忆里,自己原本世界里的女孩们都是充满活力的,遭遇了不公的待遇也懂得反抗,会有家人的保护。

    她没有立场谴责江霜眠这种无害还缺乏保护自己能力的天真,就像她不能质问雏菊为何没有生出玫瑰那般的尖刺,令欺凌者望而生畏。

    这个世界缺少律法意义上的规则,余烟栗模糊地认识到,而且单凭几个人很难做出什么改变。

    共情很危险,而麻木更是余烟栗不愿选择的。

    “我们走吧。”她轻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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