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桩姻缘

    晨光熹微,天边乍现的一缕绯红还是鱼肚白的点缀陪衬时,“笃——笃——”大松用长喙轻轻敲击窗户,将江霜眠从梦中唤醒。

    她麻利地爬起床打开窗给白鹤扔了把草籽嫩谷,而后洗漱更衣,路过庭院时折了只尚带露水的浅紫色牵牛花插在发间,哼着曲儿轻快走向练武场。

    清风拂面,剑道弟子们今日下山镇魔除妖,爹爹极有可能会出关前来亲自带领教导。

    她早些年是有些怕江霆钧的,母亲病重弥留之际,拉着她的手嘱托:“他本不是铁石心肠之人,却被有心人利用以致误入歧途。可怜眠儿往后无依无靠,娘无能,只能在地下保佑我儿平安长大。”

    江霜眠尚年幼听不太懂母亲话中悲戚苦楚,只晓得娘下葬那天,那个她须唤“爹爹”的男人始终没有出现。只是“守灯”一派,自母亲去时候无人继承,爹爹也从未提起。

    鹤隐宗剑道讲究百折不移,屹立坚守的磐石之心,江宗主的父母因镇守妖魔牺牲,夫人也红颜命薄,寻常人来说天道不公,与他却是磨练道心,精进剑法的机缘。

    剑道师兄们都崇敬顶天立地的大英雄,江宗主命途多舛,却以一人之力除尽崇嶂内肆乱妖物,纵使散千金那帮鼠辈放话嘲讽其为沽名钓誉之徒,他也成为鹤隐宗这代小辈心中楷模。

    宗主痴迷武学整日闭关不出,一众长老更是忙于宗内大权明争暗斗,剑道师兄们心疼小师妹身子骨弱天天跟在他们身后跑来跑去,就合力种了片竹林,让小师妹有个清幽的休憩之地。

    因此江霜眠最喜欢的东西若要列个次序,那就是:师兄们,大松,竹林。

    她赶到演武场,一如既往给师兄递上亲手做的热乎乎的蒸饼,那几个平日里大大咧咧的家伙互相使眼色,扭捏着不肯上前。

    终于,二师兄极不情愿地被其他人合力推出,半天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小师妹,今日你及笄,恭喜恭喜。”

    冷冰冰的语调没浇灭余烟栗的好心情,她笑嘻嘻地往二师兄手里塞饼:“难得记得我生辰就免了贺礼吧!今天的蒸饼我特意换了新馅料,就算不合你口味也不许抱怨哦。”

    小师兄心直口快插嘴道:“哎呀直接问想问的不行吗?拐弯抹角的急死人。霜眠,宗主好像给你说了门亲事。”

    “貌似不是咱们崇嶂的人,听说是五部的人牵的线……”

    “不喜欢就推了,别理那群官差,大不了我们几个谁寻个由头也提亲,不怕搅不黄。”

    最终还是大师兄听不下去,把七嘴八舌添乱的家伙统统赶到一边,慎重道:“姻缘非小事,霜眠你自己意愿为先。”

    听他这句话,一直没跟上状况的江霜眠摇头,将饼篮子上的方帕整理好,木讷道:“我不想离开鹤隐宗,也不想嫁人。”

    一想到要离开熟悉的鹤隐宗,她竟忍不住啜泣:“可是,爹爹他为何不与我商议就……我不敢和他说……”

    “哎呀,哭什么,等我们这次除妖封魔回来,就晋升,合力给你求情。”

    “不过不要后悔,万一这次搅黄了婚事,往后又一直没人愿意娶,鹤隐宗怕是要养一个老姑娘。”眼见少女被哄得破涕为笑,二师兄见缝插针道。

    江霜眠抹干泪珠,不服气地小声辩驳:“我才会不变成老姑娘,你嘴巴再这样毒小心娶不到媳妇!”

    二师兄丰神俊茂,芝兰玉树,着白衣负剑立于大松身边,如月下竹影图中走出的仙人。

    但他性子最为古怪,阴晴不定,亏得江霜眠是个没心没肺的乐天派,才能忍受这种惜字如金又毒舌小心眼的家伙。

    对鹤隐宗来说,宗主之女及笄在镇压妖魔面前只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临行前,江霜眠给他们一人塞了一个白鹤形状的布偶。其他师兄都乐呵呵地道谢后收了,唯独面前这位摆起了谱。

    他冷酷拒绝:“我不要。”

    江霜眠不解:“为何?你不喜欢大松吗?”明明经常在竹林里撞见他偷偷喂大松。

    “反正一样的我不要。”二师兄不愧是二师兄,一如既往蛮不讲理。

    江霜眠有些失望,想要收起布偶;“好吧,那下次给你做个特别的。”

    手中之物却被面前人抢过去:“记得做得好看些,在此之前这个勉为其难地替你保管。”

    傍晚,江霜眠在竹林等着师兄们回来时穷极无聊,抓住落在身旁梳理羽毛的大松,对它抱怨:二师兄心,海底针。

    大松高冷地看了她一眼不理她,狼心狗肺的样子像极了二师兄。

    月落星沉,他们始终无一人归,江霜眠的心跳得厉害不敢多想,直到道袍几近染成红色的江霆钧在竹林中找到了她,将手中灯递给她。

    她拿过灯,将脸贴在灯面上,幽蓝的火焰并无灼热的温度,反倒是眼泪温度更高些:“是我任性,没主动守灯,才害了他们?”

    江霆钧避而不答:“既为鹤隐宗弟子,对这一日他们应有所准备。”

    江霜眠沉默许久,忽道:“爹爹,我也是鹤隐宗弟子。”

    “你与他们不同,”江霆钧冷硬的口气略有缓和:“你二师兄临行前向我求情,不让我把你许配他人,我虽未允,但这双金铃是他执意下的聘礼。你可以收着。”

    江霜眠接住金铃,系好:“女儿心有所属,不愿嫁人。”

    “他们的魂魄都在这里面受着妖魔煎熬,红线未断,不入轮回。”江霆钧话锋一转:“你可愿救他们?”

    “我愿,万死不辞。”江霜眠伏跪于地,眼泪滴入泥土。

    另一边,赵不易看着小指被胡行健绑上的红线,皱眉:“此乃何物?”

    “能让你继续活下去的东西。”面容粗犷的汉子如释重负:“我须去救陶棠。”

    赵不易指出:“你现在的表情更像是要与她共赴黄泉,做一对苦命鸳鸯。”

    “有吗?”胡行健苦涩道。

    赵不易思索道:“你们招惹了什么人吗?要动手的话算我一个。”

    胡行健叹息:“不,我们亏欠了一个人,亏欠了很多。”

    面前曾经狼崽似的倔强孩童不觉已及自己肩头,胡行健将粗糙的大手郑重地搭在他肩上凝视着他的眼睛,刚毅面容上的威严被柔情冲淡:“也亏欠了你,孩子。”

    少年不喜欢听这种话,像在交代后事。

    在遇到父亲前,纵然他如何麻木,也抵不住千锤万击淬炼出的痛苦,赵不易缺少哭嚎的本能,只能倒地抽搐着无头蚂蚁一般在狭小空间内乱撞。

    没有生气的活死人被胡行健捡回来,养成了一点就炸的暴脾气。

    他眉头紧锁:“父亲何须如此,我不与陶棠计较就是了。”

    父亲告诉赵不易他的名字取自“千金不易”之意,陶棠却说:“是说你活着不易,不如趁早自行了断。”

    八岁时,陶棠扯着他稚嫩的脸,盯着他黑白分明却死寂无光的眼睛,柔声惋惜:“你是没人要的野孩子。”他不似寻常孩童一般哭闹,而是冷着脸挣扎开,而后举剑劈向陶棠。

    但陶棠实在太强,每次她过来招惹挑衅,赵不易都知道最后输的还是自己。

    她的手段可不止这些,欺负过赵不易后,仗着会撒娇就不知羞地缠着父亲都是家常便饭,胡行健略带歉意的眼神比身上任何一处伤都让赵不易气得脊梁骨发烫。

    他心里清楚,明面上的间隙只是小打小闹,陶棠暗地里是真的处心积虑想杀了自己:她给的带着香味的炊饼需要直接扔进火盆,因为里面掺了毒药;她收拾的温暖床褥远没有铺了草席的泥巴地让人安心,至少泥巴地不会藏致命暗器,面对陶棠相关的一切光鲜美好的礼物,赵不易总是万分警惕,和对她本人一样避而远之。

    后来,再过分的事父亲就不让陶棠做了。虽然父亲和陶棠是一伙的,赵不易看得见,他们的因缘线远超旁人的亲密。赵不易在遇到父亲与陶棠前,习惯一个人我行我素地活下来,但陶棠教会了他如何面对无穷无尽的恶意,父亲告诉他不用背负恶意,等到赵不易反应过来时,三人已成了家人。

    陶棠翻来覆去的暗杀计划最终不了了之,换来的是她偶尔对着赵不易的一句叹息:“真可惜,你怎么还活得好好的。”

    赵不易不理她,依旧活得好好的。

    如今她出事了赵不易还在犹豫要不要坐视不管,刑部的追缉令却已然下达。缉拿对象为鹤隐宗宗主江霆钧,远在崇嶂境内,他分身乏术又与陶棠实在无甚交情,只能与一心救人的胡行健暂别,孤身前往崇嶂。

    却不想一入鹤隐宗,小指所系红线瞬间由虚转实,见到江霆钧后还未按律宣读其罪状,自己就被与其勾结的散千金的人封入一盏灯内。

    待脱出封印,所见便是面色古怪的父亲和年轻俊朗的富家少爷。

    擅长“器”的异术士果真和陶棠一样没一个是省油的灯!积怨颇深的赵不易好不容易与江霆钧及鹤隐宗弟子们凭剑道正面对战,只觉酣畅淋漓,越战越勇,压根没顾及看大势已去趁乱逃走的江霆钧。

    他所属的刑部相当于纺庭司法机关,掌生杀予夺之大权。在任务期间为人阻挠,砍瓜切菜般利落解决掉障碍已是家常便饭。对面倒下一片后,他还有些意犹未尽,看见余烟栗木桩似的杵在原地,便开口质问:“你是何人,莫不是与他们一伙?”

    余烟栗摇头,她没有武器,不杀也杀不了人,除了蚊子蟑螂,暂时没有终结任何生命的心理准备。

    即使被围攻,她出手也只求自保和护住钱三贯,自然不愿再与友方大动干戈。

    至于钱三贯,他虽受了伤,方才一直闭目调息,又自行吞了些大大小小看上去就价值不菲的金丹药丸,此刻乖乖伸手让余烟栗搭脉察看,除了面色白了些已无大碍,见赵不易仍未放下戒备,慢悠悠提醒:

    “刑部的大人,倒地的鹤隐宗弟子俱为人偶所化,只残留些许魂魄于上,如今江霆钧既已逃,不如鹤隐宗入手揪出其同党。”

    此刻远望漆黑的群山连亘不绝,宛如蛰伏在沉默夜色中的巨大野兽,山下星星点点的万家灯火与之遥相对守,自天地诞生之初漫长时空中仿佛一直如此。疾驰的马背上赵不易的衣袍于风中猎猎作响,踏过微凉而湿润的草地时,他的眼底有某种化不开的情绪。

    新认识的钱三贯和那位莫名让他感到熟悉的姑娘就在身侧。

    “我是户部的余烟栗。”那姑娘自我介绍,而后犹豫着问道:“你知道自己和江霜眠有姻缘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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