吵架

    逄城多雨,贯穿全城的河终年受雨水滋润,像吃饱餍足的蚕宝宝慵懒地蠕动,桥上行人总是撑着伞,连街上的吆喝声也浸了婉转温润的水汽。临街的房子多是酒楼,刷了红漆、挂了彩旗,站在窗边俯视,沿着屋檐伸出的旗子好似未撑开的七彩蘑菇。

    雨没完没了地下,城中人早已习惯,并不抱怨。外乡人就受不了了。

    “讨厌的雨。”阮棠感觉地板间潮得要长菌子了。

    她醒来后一直被关在这小房间里,只有一扇窗连接外面。身上的粗布衣裳被人换成柔软的丝衣,伤口也已经被清理上药包扎,桌上有热茶和甜点,门被人从外头锁了,打不开。

    起初她还庆幸有个窗子,庆幸窗外有雨,伸手要施水精术逃走,却发现淋了半天雨,除了袖子淋湿外,没有任何变化。手腕处微微发热,一看,系了一条红绳子。

    她能感受到是这条红色手绳压制住她新学的微薄法术。

    阮棠搬来椅子,坐在窗边,楼有四层高,跳下去非死即残,还是乖乖呆着吧。街上乞丐很多,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时不时有官差来驱赶,那些人见了穿官服的拔腿就跑,都怕被轰出城去,连馊掉的饭菜都乞讨不到。

    历史上所有的朝代到了末期都是动乱不堪,天灾人祸催促着时代更迭,多数富贵之家难以自保,绝大部分平民贱如蝼蚁,被碾死在历史车轮底下。可那都是鲜活的、真实存在过的人啊。阮棠叹息着放眼望去,还能勉强维持住表面安稳的城池颓败之气浓郁,即使是之前去过的帝都,丧气也从每个人的眼神里、从砖瓦间散出。

    乱世之下,无人幸免。

    没有时钟,阮棠无法判断时间,只知道自己被冷风吹到喷嚏连连时,门开了,卫迟把滴着雨水的伞靠在门边,提了许多食物回来。

    “别坐窗边,风大,仔细着凉。”

    卫迟关了门窗,阮棠不和他对视,坐回床上玩床帐的穗子。

    “阿绵,先吃点东西。”

    “你把这红绳给我绞了。”

    “你不能再消耗神灵了。”卫迟从瓦罐里盛一碗粥,“过来。”

    那粥太香了,跟着李辞彦啃了几天干粮,胃都啃硬了,正需要暖乎乎的东西温一下,况且,吃饱了才有力气谈其他。阮棠坐到桌边,低头慢慢吃起来。

    “我以为你忘了水精术。”卫迟给自己也盛了一碗,“你想起多少事了?”

    “没想起什么,是我娘在梦中教我的。”

    “这倒也是记起往事的一种方式。”

    阮棠不接话,专心喝粥,一口气两碗下肚,浑身暖和有劲。

    “你身上的伤,是李辞彦打的?”

    “不是。”

    卫迟见她还在生气,便坐到她身边要哄,阮棠肩一耸一落扭开他的手:“别动手动脚的。”

    “阿绵,李辞彦说他绑了你,要压去南随做人质,我信以为真,才……”

    “别都推到我头上来,我担不起。你真对我那么好的话,还会要杀我的好朋友?”

    卫迟微微叹气:“我只是想用她挑拨朝廷与南随的关系,从没想过杀她。”

    阮棠冷哼道:“卫大善人是给哪方势力卖命啊?”

    “北娄。”

    北楼冉家,阮棠听过,占据着帝都西边八个州郡,是连通西北边陲与朝廷的咽喉要塞。

    “哦。”阮棠只是随口一问,并不真的感兴趣。

    卫迟坐了一会,试探着开口:“是我不好,可很多事,我不得不做。”

    阮棠看着他。卫迟的脾气其实不差,尤其是在家里,从没见他发过火,但每次见了李辞彦,都会像见了红布抖动的斗牛,红眼埋头就冲上去。她明白景惜诵的担忧,联想起以前看过的新闻,情浓时爱之如甘饴,缘尽时弃之如敝履,万一真有那么一天,卫迟也像对待李辞彦那样对待她,再严重点,家暴她……真是不敢再想。更何况,景惜诵是她的好朋友,卫迟对其设计陷害,教她如何自处,如何再面对好友?这一桩桩罪横亘在二人之间,昔日的亲密关系说不受影响是不可能的。

    “把随侯珠还给我。”阮棠伸出手。

    卫迟脸色一变,随即强装镇定道:“是你自己想起来的,还是谁告诉你的?”

    阮棠不答,固执地伸着手,道:“还给我,那是我娘留下的。”

    阮夫人得随侯珠,成为影罗的新主人,号令罗中人行商天下,尤其在东南沿海一带当海商,获取大量财宝,为八皇子的各项政治活动提供资金支持。八皇子死后,曹家覆灭,阮夫人葬身火海,随侯珠戴在阮棠身上一起到了桑陵城。容家表演那一次,卫迟主动拿出随侯珠叮嘱她戴好,闵衍大抵是通过玉珠认出她,才没有为难她。除那次之外,阮棠没见过随侯珠。结合之前出现的客商,阮棠断定,是卫迟从自己身上拿走了随侯珠、接管了影罗。

    见卫迟不动,阮棠和他僵持了一会,收回发酸的手:“你凭什么利用我娘留给我的东西,探听惜诵和李辞彦的行踪,追杀我的好友?也许你是为了随侯珠才娶我的吧,我也不过是你利用的工具之一。”

    卫迟皱眉咬牙,压抑着怒火道:“你竟是这样想我的?”

    “你不就是这样做的吗?”

    “随侯珠我不能给你,多少人想得到这珠子,这是引祸之物……”

    “啪”地一下,阮棠摔碗拍桌站起来:“你别说得这么大义凛然!事事都是不得已,事事都是为了我,我担不起!”她被怒火烧得脑子嗡嗡,指着卫迟大骂,“大骗子,强盗,无耻之徒!”

    卫迟也站起来,阮棠恢复一丝理智,忙往后退几步,把长凳撞到在地。

    他不会动手吧?

    卫迟弯腰一片片捡起碎瓷片,阮棠鼻尖一酸,转过头不去看。风携着雨扑打着木窗,像是无数撞向灯泡的飞蛾。

    逢城是多雨的,连着三天,一刻也不停地下。阮棠一直待在房里,卫迟也没有出去,两人缩在小房间里,彼此赌着气不说话,小二偶尔来送饭菜,卫迟握着书卷靠在窗边静静地读,阮棠躺在床上看一张托小二买来的逢城的地图,无聊透了,见卫迟不动,索性自己先吃,吃完继续躺,她前脚刚爬上床,卫迟便撂下书吃她剩的饭菜。

    这样的僵持对峙直到第三天才打破。

    那时,阮棠乐此不疲地翻弄房间里所有物件——人在过于无聊的时候总是激发对周围事物强烈的好奇心和探索欲。最后,她注意到对着床的木板搭成的墙上,有一处四四方方颜色比周围略深,漆应是后来上的,她用手摩挲仔细查看,果然发现横着的两条细细的裂缝。

    估计原先是扇窗户,后面挡起来了。阮棠稍稍用力一推,几条短木板竟脱离了木墙掉下去,露出一块不大的四方形,雨丝和风迎面而来,阮棠急忙探头看,木板砸在下方青黑色的屋瓦上,“乓乓”几声,有个胖子提着锅铲从屋里跑出来,抬头指着阮棠大骂。

    卫迟见状,没说什么,开门出去了好一会儿才回来。胖子被人劝了回去,万幸没有砸到人,卫迟赔了钱,掌柜的看在银子的份上,笑眯眯地跟上楼,隔着门给阮棠赔不是。

    “该死的工匠偷工减料,木板卡得不牢,惊扰到小娘子了。那一处原可以眺望逢城的神女山,只因接连有客人从窗子坠落,不得已才封起来的……”

    惊魂未定的阮棠听了这话,心里发毛,忙跑回床上拿被子蒙住全身。鬼魂似乎就游荡在房里,风呼呼地吹进来,像是他们在喊冤。她巴不得卫迟马上回来。

    卫迟赶走掌柜,抱着厚油布和几样工具进来,阮棠心下稍安,听他叮叮当当敲敲打打,忍不住偷看,原来是把油布钉起来暂时遮住风雨。

    窗外的山,像个侧身而坐低头沉思的仕女,传说是神女下凡于此,当地人都称之为“神女山”。阮棠掀开被子一角,露出脑袋,主动和卫迟说话:“雨什么时候能停?”

    “明日应该不会下了。”卫迟对她主动破冰感到十分欣喜。这三天对他真是折磨,无数次想向阮棠示好,又担心她还在生气,再说出比刀剑还锋利的话来。他洗净手,试着坐到床沿,见阮棠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并未阻止,他才敢往里挪了几分坐实,道:“想出门?”

    “不然一直关在这发霉吗?”

    “逢城四面环山。昌斯和延明等地同朝廷派去镇压叛乱的二十万将士激战月余,如今逢城北边唯一出山的道因战乱封了。”卫迟在心里算了一番,道,“不过也快了,就这几日,道路一通,我们就到北娄去。”

    “去北娄?不回桑陵了吗?”

    “暂时不回。”

    “我不去。”阮棠道,“我要回家。”

    卫迟叹气道:“不出半年,战火燎原,后帝都将在一片大火焚烧里化作废墟,桑陵会成为南北方争夺的城池之一,实在不安全。”

    “我不去北娄,我去南随找惜诵。实在不行,我就待在这长蘑菇也好。”

    卫迟似是听到什么恐怖故事,一时间吓得面如土色,嘴唇都白了:“阿绵,不许再说这话。”

    阮棠也被他的样子吓住了:“你怎么了?突然间脸色这么难看?”

    “若非不得已,我一刻也不愿在此城停留。”卫迟感觉自己浑身的血被阮棠一席话吓凉了,探入被中把她抱住。阮棠本想推开他,但觉察到卫迟一向暖呼呼的身子此时如坠冰窖,便没有动,任他抱着。

    她预感到卫迟身上有许多秘密,那些秘密藏在过往的岁月中时不时泛起,就像她要探索的穿越之谜,总在不经意间露头挥手,让她别忘了还有这么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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