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鸣

    阮棠睁眼时,车帘外一片发光的白,马车摇摇晃晃,景惜诵在褥子里睡得正香。

    天亮了!阮棠忙掀帘,果然见李辞彦挥着鞭子赶车,朝露未晞,晨雾迷迷,树林也是刚睡醒的朦胧样子。

    “你怎么不叫我!”

    “叫了,你没醒。”

    阮棠愧疚极了:“对不起啊……”

    李辞彦毫不在乎:“惜惜好多了。我们再往南走两天,应该就有南随的人接应了。”

    阮棠回车去看景惜诵,果见她脸不似之前烧得通红,因难受紧锁的眉头也松开了。伸手探探,体温正常了,阮棠舒口气,试着摇醒她给她喂水。景惜诵半睁着眼躺在她臂弯里喝了几口,弱弱地说:“阮阮。”

    “我在。”

    “我死了吗?”

    “没有,你好好的,你会长命百岁的。李辞彦就在外面,马车再走七八天,就到南随了,你就能回家了。”

    “南随……”景惜诵喃喃念着家乡,伸手去摸阮棠眼角未愈的伤,“谁欺负阮阮了?”

    阮棠笑了笑:“不小心磕的。你饿吗?前面有村庄,我买点热的给你吃。”

    “好。”

    前面有村民在村口摆摊卖汤饼,李辞彦停了车,阮棠戴上幂离,买了四碗,回车上喂景惜诵吃了大半碗,自己吃了一碗,李辞彦坐在车外吃了两碗。他不肯下车,执拗地守着,寸步不离。把碗交给摊主时,摊主的儿子盯着李辞彦的剑看了很久。

    他的剑很长,剑光清冷犀利,此时横放在他身后。

    阮棠高价跟他们买了四碗汤饼——荒年粮食贵,汤饼涨价可以理解。当阮棠提出要买一把勺子时,摊主叫价一两。

    “这勺子是金子做的?”

    “小娘子真会说笑,哪有银色的金子。”

    “那你卖这么贵?”

    “铁贵啊,到处打仗,铁价高。”

    阮棠望了望四周,后面是来时的没有尽头的路,伸到树林深处,前方除了这个村子,是一重一重的山,看不到人烟。她咬咬牙,买了。

    李辞彦事后有些忧虑地对她说:“我以为师弟会找个勤俭持家的。”

    “啊?”

    “毕竟他是踩着刀刃在挣银子。”李辞彦挥手在空中打了个响鞭。

    “那是我自己挣的钱!”

    李辞彦心情很好,虽一夜未睡,一双死鱼眼倒是比平时还有精神。目光可及之处没有他人,他们都摘了帽,任风吹拂过脸。

    “惜惜又睡着了?”

    “嗯,多休息才能好得快。”阮棠摇摇依旧昏沉沉的脑袋,“我也想睡,睡不着。”

    “车太颠了吗?”

    阮棠摇头,其实是背后的伤发炎了,疼得要命,她只能趴着睡,睡不安稳。

    “你困吗?要不你教我怎么赶车,你好去睡会?”

    李辞彦笑道:“我怕车翻了。况且,我一点也不困!等把惜惜送回家,我再好好睡他三天三夜。”

    “你是属海豚的吗,左右脑轮流工作不用休息。”阮棠手往后一撑,摸到李辞彦的剑,心血来潮问道,“你的剑会叫吗?”

    李辞彦看傻子似的看她一眼:“剑又不是狗,怎么会叫?”

    阮棠努力回忆一番:“我在书上看过,很有名的铸剑师,他的剑会叫……哦对,干将莫邪!”

    “哦,你说的是剑鸣吧?”

    “对对对。”

    “‘双剑将离别,先在匣中鸣’,那寓意可不好。”李辞彦抽剑举到胸前,长剑如竹指天,弹指一击,剑身微荡,声声清脆温润。

    “好听!”阮棠试着也弹一下,声音小多了,几乎听不到。李辞彦哈哈一笑,四指接连如弹发出,剑声如潮一波赶过一波,荡漾在山林间。他兴致高涨,清清嗓子,一边弹一边唱:“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阮棠没料到他会突然高唱,吓了一大跳。

    李辞彦的歌声清越,明明是李贺的诗,硬生生让他唱出李白的感觉。

    “天东有若木,下置衔烛龙,吾将斩龙足,嚼龙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

    马车孤独地沿着前人留下的车辙辘辘而行,天光渐掩,走到一片荒原时,阴云笼罩着三个逃亡的人。

    “呀,李辞彦,太阳被你唱跑了!”

    “明明是青龙为我歌声所吸引,腾云而来。”

    李辞彦复又把剑横在身后。车内景惜诵醒了,咳了几声。阮棠朝李辞彦做个鬼脸:“你完了,你吵醒惜诵了。”说着钻回车内。

    景惜诵一只手支撑着上半身,另一只手揉揉眼睛,嗓子是烧哑了,声音是从发肿的喉咙间艰难挤出来的:“阮阮。”

    “你好些了吗?”

    “我觉得好热,有点喘不上气。”

    阮棠把水壶递给她:“鼻塞喉痛,没事的,很快就好了,晚上让李辞彦再熬一碗药。”

    “好。”景惜诵仰头灌了一大壶睡,又躺回被褥中,“我们在哪?”

    “在回南随的路上。”

    “我头好痛,我以为我会死在南山。阮阮,是你救了我吗?”

    阮棠坐到她面前,给她掖好被子,又拿温水浸湿手帕给她擦脸。

    “多亏了我娘亲,我终于不是无用之人了,能保护你了。惜诵,我那时好怕救不回你,我想如果失败了,我就和你一起死在南山,舍身取义!”阮棠半开玩笑故作轻松地说。可景惜诵知道,阮棠一向胆小敏感,别人有三分的顾虑,她就会生七分的恐惧。

    景惜诵红了眼,把头转到另一边:“你才不是无用之人。”

    阮棠掀帘唤李辞彦:“惜诵醒了,你要不要和她说说话?”

    李辞彦原本低垂的头一下子如舒展的向日葵,把缰绳塞到阮棠手里:“你就这样拉着就行。”说罢回到车内,“惜惜!”

    阮棠听着二人的嬉闹声,多日来压在心中的烦闷不快稍稍缓解。沿着荒原马儿优哉游哉地漫步,风带了远山那头的湿气吹来,可能要下雨了。

    李辞彦接回自己工作时眉开眼笑的:“我来吧。”

    “快下雨了,这车会不会漏雨?”阮棠担忧地望望天。

    “不会的,出发前我重新铺了油布的。”

    阮棠在车里和景惜诵聊了很久,李辞彦不肯告诉她的关于卫迟的事,景惜诵一五一十地说了。

    “他不肯说,是还顾着他的师弟,不愿离间你们夫妻。我不知他为谁卖命,各为其主无可厚非,我只是担心。”景惜诵咳得耳根都红了,缓了好一会,才继续说,“他娶你,对你好,是不是别有所图,若有朝一日厌弃你了,会不会也如对待李辞彦那样对你。阮阮,我真的害怕,你不像李辞彦,他是千锤万打都不怕的铁,你是脆琉璃呀,我怕你被他踩碎了。”说到激动处,景惜诵又咳起来,“若他真的负你……阮阮,你定要来找我,就算天塌地陷,也有我陪你。”

    “好。”

    景惜诵聊着聊着,头一歪又睡过去。阮棠抱膝靠着车壁,愣愣地看被面上绣的缠枝纹。

    马车将出荒原时,猛地一顿,阮棠整个身子由于惯性往后一摔,急忙去看景惜诵,还好被子厚减震,她仍沉沉睡着。

    “阮棠。”

    阮棠爬到车门边:“李辞彦,怎么急刹车啊,你这司机不行。”

    “惜惜睡了吗?”

    阮棠回头看一眼:“睡着呢。”

    “好。阮棠,你答应我。”

    “什么?”

    “一定护惜惜周全。”李辞彦说着,把剑尖插入车门边的木板中,剑柄抵住车帘的另一端,剑身弯了小小的弧度,死死把车帘固定住。

    “你在说什么鬼!”

    马车微微颤了一下,是李辞彦下去了。阮棠去拉车帘子,拉不动。她爬到旁边掀开侧面的小布帘,风吹着细细密密的雨丝沾到脸上,下雨了。她稍稍探出脑袋望,李辞彦清瘦的身子朝马车前方走去,遮住了拦路人的样子。

    李辞彦伤势未愈,照他方才的反应,估计是打不过来者。阮棠伸出手,雨丝慢慢变大,小小的雨点拍在手心,凉凉的、痒痒的。她凝神施法,身形渐渐透明,而后化成水流顺着雨从窗子飞出,眨眼间便到李辞彦身后。

    “李辞彦,别怕,我帮你。”阮棠站在李辞彦身后,低声说。

    正与对方交谈的李辞彦整个人一僵。景惜诵在车上,他原本只想引开对方,至于阮棠……

    铿然一声,利剑出鞘,李辞彦不及多说,踅身一掌拍开阮棠。阮棠摔飞出去,半天喘不过气,只见李辞彦被那人手里的剑步步紧逼,赤手空拳又负伤在身,很快身上又添几道剑伤,一个不留神被踹在胸口,倒地吐出一口血。

    利剑如电,高高落下,李辞彦眯起眼凝视剑尖,回想起当年学剑时,师父要他在竹林中,抬头看每一片竹叶落下时叶尖划过的轨迹。

    水精术费神耗灵,阮棠再次化水扑到李辞彦身上,雨滴砸到她的眼皮上,眩晕感如洪水用来,明晃晃的剑身、剑柄上挂着的随风摇晃的穗、握着剑的人,都随着淅沥沥的雨声在天地间旋转。

    大概两厘米吧,伤口并不深,从左胸垂直刺入,若不是那人及时收力,阮棠和李辞彦必定被串成烤串。

    发力猛、收力急,卫迟握剑的手和微微发颤,剑身微鸣,悲如呜咽。

    “阿绵……”

    李辞彦心想完了,这下坐实了绑架阮棠的罪名了。

    卫迟丢开剑,弯腰想抱起脸色惨白的阮棠。阮棠侧头看一眼,确定李辞彦没被自己压死后,如弹簧蹦起来,死死抱住卫迟的腰,力道之大把他撞得往后趔趄几步,又拿东西抵住卫迟的颈动脉。是冰凉的金属,卫迟一动不动任她挟持。

    “李辞彦!快走啊!”阮棠大喊。

    李辞彦见卫迟模样,知他不会为难阮棠,没有迟疑,咻地一下爬起来冲向马车。车轮转飞泥水,马儿在鞭打下,风驰电掣地跑出了荒原。

    “他们走远了,追不上了。”

    阮棠松开手,把手里的东西丢到地上,是一把汤勺。

    卫迟拉开袖子遮在阮棠头顶,道,“阿绵,我看看你的伤……你的脸怎么回事?李辞彦打的?”

    阮棠不理他。景惜诵说的话,李辞彦的伤,容成济对他的针对……还有,他对自己的利用,这些让她觉得身上不那么痛了,雨水也不那么凉了,只是天地还在旋转,她踩着草仿佛踩在棉花上。

    卫迟在后面忧心忡忡地跟。很多事出乎意料地发展着,和原先预想的不一样,事情脱离掌控的忧惧感笼罩着他。

    “我以为你真的被李辞彦绑走了……景惜诵在马车上吧?你们应是两月后才到帝都的……”

    阮棠被他拉住。

    “阿绵,别耍脾气,你的伤……”

    “对,惜诵在车上,你还要杀了她吗?你有没有想过我?那是我的好朋友!”阮棠用尽全力推他,反而自己跌坐到地上,手掌被碎石划破,火辣辣的疼。她爬起来,失魂落魄地继续往前走:“卫迟,我看错你了,李辞彦对你那么好,你居然舍得下死手,如果有一天你对我没感情了,我妨碍到你的雄图大业,你也会当陈世美吧。”

    她走了两步,眼前一大片黑影浮现,随即失去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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