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别

    “师弟,你是不是一直在替北娄做事?”

    “嗯。”

    “楼家旧部多在军中,在整个西北很有声望,虽时隔多年,那些老将军说起楼家,无不老泪纵横……”

    卫迟打断他:“北娄王冉央不起兵联盟,是怕时机尚未成熟,一旦事败,再难翻身。花云早手里尚有三十万禁军可调,且北娄的粮草多靠南方运送,大业只能徐徐图之。西北各诸侯和朝廷去斗,斗到两败俱伤,北娄就可坐收渔利。那些诸侯目光短浅,争着要先下手,一个个满脑子都是称帝的妄想。”

    李辞彦叹气道:“你铁了心要帮北娄吗?”

    卫迟笑了:“你不也铁了心要跟南随。”

    “我是为了惜惜。”李辞彦也笑,“师父若是还在,又要骂我没出息了。”

    天色完全暗下来,烛光微微照亮窗外的雨水,一颗颗前赴后继地掠过窗台,似金色的慷慨赴死的甲士。阮棠与景惜诵躺在床上,低声私语到夜半烛火燃尽。

    “花云早最近一直打压南随,二哥写信让我回去,怕容成济对我不利。可我想查清经桑陵而被侵吞的那两成财货去了哪里,南随这几年招兵买马,财库亏空,若是能将这两成商船收入囊中……”景惜诵打了个哈欠,“我打算十天后跟其中一艘商船北上。”

    “会不会有危险?”阮棠有些担心。

    “不怕,李辞彦乔装成船夫有一段时间了,到时候我乔装成船夫婆娘。”

    阮棠侧身去看景惜诵,暧昧地笑道:“嗐,有李辞彦在,我瞎操什么心啊。那你们得把戏做足,到时候同吃一碗饭、同睡一张床……哈哈哈你别挠我痒……”阮棠一边笑着一边躲,连连求饶,“我不说了不说了,好惜诵放过我吧。”

    景惜诵这才收手,将双臂枕在脑后:“李辞彦挺好的。不过,我二哥不会答应的。”

    “为什么?”

    “他武功再高,也是个居无定所、身无长物的伶仃郎。”

    “嫌弃他没钱吗?他那么厉害,努力去挣,慢慢会富有的。”

    景惜诵摇摇头,半晌不说话。

    “惜诵,你睡了吗?”

    “还没。棠棠,我在想,我二哥会把我嫁给什么样的人。”

    “为什么不是你想嫁给什么样的人?我觉得你一定会嫁个盖世英雄。”

    景惜诵笑起来,翻身抱住阮棠:“儿女私情与我而言,可有可无。我只想着帮我的哥哥们安定一方,使人无冻馁而有所依,就像桑陵城的百姓一样。”

    阮棠转着眼睛想了想:“我没去过桑陵城以外的地方,我以为这个世界处处都像桑陵城,热闹富庶。”

    “北边饥荒,四处起义,最近西北又有诸侯内乱,百姓苦不堪言,各地都能看到饿死病死的人。桑陵城靠着漕运和厚实的底子,能把繁华撑到今日,已是不易,只怕是也撑不住了,覆巢之下无完卵。”

    “会打到这里吗?”阮棠没经历过战争,认识里战争残酷、可怕,但遥远,以前生在和平年代,她未想过有一天会置身战争中。

    “可能吧。我总觉得有大事要发生。”

    “我也是我也是!惶惶不安的感觉。惜诵你知道吗,我一直梦见我娘,梦到好多事,可能是我娘怕我无法应对以后,显灵托梦教我一些……”说到这,阮棠收声不说了。

    “一些什么?”

    “一些鸡鸣狗盗的技能。”阮棠说着,学起公鸡打鸣,惹得景惜诵一顿笑。

    “我听过你说,你娘是阮夫人。阮夫人可是顶厉害的,尤其是御水术,于洪水中救了多少人命……”

    她们听着窗外的雨声:“雨再这样下,怕是又要闹洪灾了。可惜世间再无阮夫人御水救人了,三百年的秘术从此绝迹。”

    哗哗,哗哗,一层一层叠加交错,雨水织成的大网笼罩万家,阮棠睡意朦胧地听雨,暗想,这样大的雨,很适合教御水术。

    可是那人不在了。

    景惜诵几乎每天都来找她,有时她去容家瓦子,景惜诵也去,坐在栏外看傀儡戏,听到某个角色的声音,就推一推昏昏欲睡的李辞彦:“是棠棠。”“是棠棠吧?有点不像。”“这个一定是棠棠!”李辞彦睁着一双惺忪的眼,嘴里胡乱地应着。雨一直下,戏散场后她们撑着一把伞,提着裙角小心地迈过路上一道道的水流,嘻嘻低语,李辞彦另撑一把土黄色大油伞,似一座沉默的山跟在后面。

    第十天,景惜诵没有和阮棠一道回家,送到巷口时她停下脚步,雨滴噼噼啪啪砸在伞面,从伞沿汇成一线一线的珠串模糊了伞下人的脸。

    “我要走啦棠棠。商船半月后离开,所有船工要提前上船,有许多事要准备。”景惜诵把伞递给阮棠,“我会照旧写信给你的,只是不能由驿站传送了。”

    阮棠双手握住伞柄,看她双手遮在头顶,脚步轻盈地跳到李辞彦伞下,红色发带尾部坠着的珍珠摇晃,黄色的伞过滤本不明亮的日光,他们二人站在伞下,像站在旧时发黄的照片中。一时间阮棠心中涌起莫名的悲哀情绪,仿佛此一别再难相见,她觉得自己愈发多愁善感了,这不是好事。

    “惜诵,你且站一站,我回去取个东西。”说完不等对方回答,阮棠举着伞转身飞奔进巷子,脚下溅起的泥水脏污了裙摆,等再回到巷口时,鹅黄色的长裙上点点斑斑都是泥污。

    她伸出手,景惜诵忙压低伞为她遮去衣袖上方的雨。摊开的手掌上是一对耳坠,左右各一只丹顶鹤,一边展翅飞向远方,一只回颈顾望,栩栩欲活,精美绝伦。

    “这是我托卫迟找人定做的。”阮棠把耳坠放到景惜诵手里,“你什么都不缺,我也不知送什么好,只望你和飞鹤一样,有自己的广阔天空。”

    愿你如鹤,嘹唳长空,破风排云。

    景惜诵眼底一热:“棠棠……”

    “惜诵,你每次叫我棠棠,我总会想起我认识的某个人,养了一条狗,也叫糖糖。”阮棠不喜欢这么浓郁的离愁别绪,吸吸鼻子忍住喉中哽意,退了两步,又看向李辞彦,“师兄,后会有期。”

    李辞彦原本耷拉着的眼睛一下子清明闪亮。

    师兄,好久没有人这样叫他了。

    阮棠朝他们挥挥手,目送二人在同一把伞的庇护下渐行渐远。街上没什么人,雨越来越大,慢慢地看不清远行人的身影,她在大雨中站了很久,心里说不出的惆怅。

    她记得以前头痛吃药、扎针,各种治疗,偶尔换药时会有药物反应,心慌心悸、呼吸困难,十分难受。来桑陵城后,头痛的毛病不怎么犯了,也很少有其他症状出现,最近心中大不安,她疑心会不会是身体不舒服。

    夜里她睡得很不安稳,早早就醒了,窗外还是一片漆黑,她侧身努力给自己催眠,最后还是放弃了,索性睁眼去看模糊到几乎看不清的窗棂。雨声淅沥,远远的似有几声狗吠,此外再无其他声响。她瞪着眼,过去回不去了,曹元怜已死,没有碑墓,找不到穿越的线索,以后呢?天下似乎要乱了,近日城中米价翻倍地涨,到瓦子听戏的人越来越少,容家瓦子如果倒闭,又要失业了。卫迟每月会拿些银两交给她,其实家中一切花销都是他在支出,阮棠把钱都藏起来了,以备不时之需。卫迟的收入好像还可以,阮棠知道他做的不是单纯的生意,会不会在违法犯罪?她不敢问,问了卫迟也是顾左右而言他。对了,这个月卫迟似乎更忙了,白天几乎见不到人,晚上也是常常到熄灯了才回来,好在他从不在外留宿,近来也不怎么喝酒了,阮棠有几次半开玩笑问他有没有去不该去的地方,他每每发誓否认,生怕阮棠不高兴。除去那次被遇到和娼妓厮混,其余的他做得都很好,是个好丈夫,主要是阮棠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他对自己的在乎和爱,被爱的人最清楚对方爱意深浅。卫迟的情意吧,可能有马里亚纳海沟那么深。

    阮棠胡思乱想之际,听见窗外一声响动,凝神屏息一听,藤椅上有窸窣轻响。是野猫吧?阮棠蹑手蹑脚地下床,没有穿鞋,悄无声息地走到窗边。又是轻微的吱呀声,有东西压着藤椅。她猛地将未上栓的木窗一推,窗下一团黑影倏地坐起。

    是个人!阮棠连忙收手,右手腕却被那人扣住,掌心温热。

    “卫迟!救命!”她冲着书房喊。

    “阿绵,是我,别怕。”

    卫迟松开她的手,身上披着的长袍掉到地上,他弯腰去捡。阮棠放下心来,探出半个身子:“大半夜的你在这干嘛?”

    “这里离你近一些。”卫迟顺着袍子摸了摸,有一角被地上的雨水濡湿了。

    “你不会每晚都睡在这吧?下雨呢,快进来。”阮棠让开身子,“跳进来吧。”

    卫迟依言翻窗而入:“我不在家时,你记得给门窗上栓。”

    “你不是每天都在家吗。”阮棠摸黑凭感觉往床的方向走。卫迟关了窗,跟在她身后。两人掀开被子躺下,方才阮棠躺的地方尚有余温,春末的雨夜凉意不散,雨声没完没了地从房顶、从窗外、从屋子的四面八方钻进来。

    卫迟把手臂枕到阮棠脖子下,回答她方才的话:“再过十来天吧,我要出趟远门。”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