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伤

    “我也很担心你啊!”

    阮棠脱口而出,说完有些羞恼地转过背,一时两人间的气氛略微尴尬又十分暧昧。

    “你对我好,我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她小声地说。

    卫迟觉得身上的伤没那么疼了。

    沉默半晌,阮棠把带来的夹袄轻轻披在卫迟身上。

    “我走了,你要撑住,别死了,你要是不在了,我不知在这个世界如何立足。”

    “好。”

    年很近了,家家户户都忙着预备过年,天虽阴冷,人们哈出的气是热的、闹的,大节之前蠢蠢欲动的兴奋随着每户人家门前挂着的屠苏袋晃动。

    阮棠提着食盒,红着眼一路走,走了好久好久,原本冻到没知觉的手缩在袖子里也慢慢有了暖意。她走到郑大婶的脚店里,把食盒放在柜上,道了谢。

    “卫小官人还好吗?”郑大婶擦擦沾了油的手,倚在柜后,“可有说什么?”

    “他不太好,被打得浑身是伤,皮开肉绽的……”阮棠强咽下喉中的哽意,顿了顿,“他说若能出来,定与海客再讨几尾好鱼给你。”

    “海客?”

    “是啊。”

    “海客现在何处?不如我去找他,年节一到,富贵人家求上等海鱼做宴,出价甚高。”

    阮棠摇摇头:“他说……‘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那些商人早离开了桑陵。大婶,你人面广,替我问问,有没有人要买我家那院子……”

    郑大婶吓一跳:“你要卖掉?那可是卫迟辛苦了几年才攒下的。”

    阮棠差点哭出来,摇摇头:“真没法子,我要去告御状……”怕在人前落下泪来,忙道别走了。

    郑大婶打开食盒,看见里面只咬了一口的胡饼。

    瀛洲……

    腊月二十七。今年冬天阳光很少,天地像是被装进了冰窟中,阴霾压着冷气笼罩人间,可人们并不因这样的天气消沉低落,彩棚热闹,欢声满街,年节的到来使每个人都化成寒风里怀揣着希冀的小小火苗。

    但这个年对阮棠而言十分难捱。

    她早早到了官衙,被引到西廊下等候,许是因为靠近大年,当日诉讼的人并不多,不久便有官吏收了她的状牒,带她从东廊入正厅。

    厅前庭下,跪着卫迟和殷明慎。

    卫迟身上衣裳破败、血迹斑斑,殷明慎则好多了,虽看得出挨了几鞭子,都是皮外伤。天这么冷,他二人瑟瑟发抖,面如纸色。

    通判身穿官服高坐厅中,侧身倚桌,桌边两盆烧得通红的炭火。

    阮棠在卫迟身旁跪下,双手捧着两领皮裘:“请许民女为我夫和殷明慎添衣。”

    通判留着山羊胡,三角眼,坐一会儿就要摸摸自己的胡子:“准。”

    阮棠先给殷明慎递了衣,殷明慎哆哆嗦嗦道了谢,赶忙自己披上。阮棠将手里另一件皮裘抖开,尽量轻地罩到卫迟身上。

    “疼吗?”她小声问。

    血肉外翻,怎么能不疼?可卫迟摇了摇头:“扛得住。”

    阮棠复又跪下,听小吏念他们的罪状,容成济要献与花相的一匣子名贵黑珍珠失窃,容家瓦子是半官办的,新的偶人制作费用都由官家出,殷明慎从卫迟那买了东西,也要报与官家知晓,并呈上过目。那么好的黑珍珠,色泽莹润、圆如明月,和容成济丢的一样宝贵,而且——据容府的人指认,那个贴云母嵌绿松石的木匣子,就是容家丢的。

    他们说是就是了,翻手为云,无须人证物证便可判你有罪。阮棠想,倘或哪天容成济说她是府上失踪的小妾,被卫迟拐走了,就算她不认、卫迟不认,容成济一样能定他们的罪。

    “阮棠,你是卫迟妻子,本案你也有嫌疑,因卫迟、殷明慎两犯都说与你无关,才未将你收押。你可有话说?”

    阮棠的膝盖疼得跪不住,稍稍挪了挪,又将上半身挺得更直:“黑珍珠从南海来,卖与四海商贾,非止城主能有。至于木匣子,或许做工装饰同出一店,以此定罪未免草率,民女深信我夫无罪,求大人明鉴!”

    通判摸着胡子冷哼道:“一城之主岂会无缘无故冤枉市井小民?我倒要看看是木板子硬,还是你的嘴硬。掌嘴!”

    阮棠又慌又怕。她以前在网上看过一些庭审画面,现代文明下,哪会动不动就打犯人?何况尚未定罪,他们只是有嫌疑而已,第一次亲身经历这样野蛮暴力的审讯,她不知所措,下意识要躲来按住她官吏,被狠狠踹了一脚。

    她捂着肚子半天喘不上气。

    “住手!”卫迟一手撑地要站起来,血红的眼里怒火熊熊,“未审先刑,干犯律法!秦通判,你目中只有容成济,没有王法吗!”

    “也掌他的嘴!”

    卫迟戴着手链脚链,阮棠只听见铁链叮当,没有看清他的动作,不过眨眼,官吏已被打翻在地,方才踹阮棠的那人滚得尤其远,躺在地上哎哎叫着。

    通判气得站起来。

    恰是这时,有小吏引着两名胡商从东廊而来。

    “混账!什么人都往这带!”通判的胡子气歪了。

    胡商行了礼,递上名帖和一封信,小吏接了呈递给秦通判,秦通判看了名帖和信,脸上的嚣张跋扈一扫而光,语气也温和许多:“原来是与本案相关的重要证人。”

    “大人明鉴。我二人从胡地而来,常年往来南海行商,近日刚抵营州,听闻卫小官人因黑珍珠遭难,又因卖与中书侍郎的三珠树种子入土不发芽,方知前段时间卖给卫小官人的黑珍珠错拿成了种子,而真正的黑珍珠被我二人带到了营州。中书侍郎仁爱宽厚,特命我二人持他的名帖与亲笔信来救卫小官人。”胡商又捧出一盝顶盒,嵌绿松石、贴云母片,与之前拿给殷明慎的匣子并无二致。

    通判开匣细细看了珍珠,冷笑一声:“草木种子和水里珍珠,眼再浊,也是分得清的。这是珍珠不错,卫迟卖给殷明慎的,也是珍珠。”

    “请大人再仔细比较。”

    通判一挥手,打开放在一旁的重要物证——先前经由阮棠手卖给殷明慎的黑珍珠,看了又看,一拍桌,喝道:“竟敢愚弄本官!”

    “大人看仔细了?”

    “都是黑珍珠!”

    胡商不慌不忙地走上前,小吏要拦,通判摆摆手:“你倒来辨一辨,有何不同?”

    胡商拈起其中一颗,缓缓道:“古籍记载,三珠树‘树如柏,叶皆为珠’,小人也是偶入仙洲,才得其种子,后欲再寻,终不可得。”说罢,往庭中一丢。

    “你!”通判令左右将他按住,“岂有此理!”

    阮棠看见那颗黑珠子滚落到自己跟前,眨眼间竟隐入土中,不一会儿土面破开,钻出小小的绿苗,而后就像开了延时拍摄,那小苗舒展身躯,奋力生长,到膝盖、到胸口、到头顶……

    “长树了!”

    阮棠这一嗓子,令堂上原本闹闹腾腾的一众人齐齐停了手脚低了声音。那树却疯了一般不停地长,树干粗壮树根盘虬,原本跪着的阮棠不得不起身让出位置。长过屋檐、长到两层楼高,所有人都仰着头望向树冠,连通判也捂着手跑到庭中来。

    更奇的是,它没有长叶子,而所有的树枝都像一把收起来的伞一般,聚集着直指天空。

    天灰蒙阴沉,不见日月。

    “大人这回信了吧。”胡商看向目瞪口呆的通判,道,“卫小官人不曾盗窃。”

    年三十,整个桑陵就像一汪池水,水底的鱼时而跃出,炸出一朵朵水花、一声声爆竹,此起彼伏,通知所有人旧的一年即将过去。阮棠挪了张鹤膝桌在卫迟床前,摆满饭菜。

    “郑大婶刚送来的,私房年夜饭!”阮棠舀了一碗汤放凉,又搬来矮凳坐下,给卫迟夹了满满一碗菜放在他面前,“要不要我喂你?”

    卫迟笑着接过筷子:“不必。”

    说到郑大婶,阮棠夹了一筷子酱肘子,边嚼边思索。咽下后,看了看卫迟的神色,试探着问:“郑大婶是你什么人吗?”

    有些事萦绕在她心头,令她好几夜没睡好,又想让卫迟安心养伤,没有问出口。

    可实在好奇。

    卫迟只能趴着,无法起身,闻言头也没抬,夹到嘴边的菜又放回碗中:“你猜到了?”

    “猜不透。”

    “胡商是她帮忙找来的。”

    “胡商也是你的人吗?”

    “算是吧,秦通判收缴的黑珍珠其实不是三珠树种子,当日胡商扔到庭中的种子,藏在他的袖子里。说什么百年后三珠树上会结满珍珠,谁也不知道真假,大概也没人看得到了。”

    阮棠咬碎一块骨头,恨恨地说:“容成济那个王八蛋!”

    卫迟低低笑了:“幸而此回殷明慎也说是从我手里直接买走,没有攀扯上你,不然连你也要进大狱了。只是他到底不算好人,你日后要多提防着他,少与他往来。”

    说起殷明慎,阮棠心底有些愧疚:“这次是我们连累他了。”

    “他可不无辜。”卫迟冷笑道,“好在这回盯上的是我,我真怕他们又因为景惜诵把你……”后面的话生生又咽了回去,在阮棠研究疑惑的目光中,他收起情绪,“都怪我,害你没能过好这个年。”

    阮棠摇头:“你没事就好啦,我把桃符换了,也挂了屠苏袋,按照我家乡的习俗,今日要拜神明祭祖宗的,但我没学会那些仪式,便都省了吧。你我平安,年过不过都无所谓。”

    “阿绵,有你在身边,我什么也不求了。”

    吃了饭,阮棠把碗盘简单洗了,连同食盒放在门口——脚店的人自会来收。忙完又烧水,给卫迟擦了身子,因怕布料摩擦伤口,这几日卫迟都没穿衣服,只是盖一层薄毯,里屋火笼一烧,倒不怎么冷。起初阮棠给他擦身换药,要直视并接触他的身体,又羞又慌,打翻了水、倒多了药,后来慢慢习惯了,如今已能脸不红心不跳地擦拭他的胸背,揭下他臀部的药布,无视两座小山丘般的屁股,清理、上药,一气呵成。

    换了药,外面天已经黑了,门一开,寒风便往人身上每一处衣服空隙死命钻。阮棠洗漱完,换上景惜诵送她的新衣,那件水红色袄子映得她冻得红通通的脸像草莓果冻。进了屋,她爬进书房矮榻的被窝里,不停呵手。

    这几晚为了照顾卫迟,她就睡在书房外间。

    卫迟在里头喊她,她应了下,好半天才慢腾腾地抱着被子走进去:“要喝水吗?”

    “天愈发冷了,外间有没有烧火盆?”

    “没有。”阮棠跺着冻僵的脚,“能省一点是一点,先前为了打点那些狗官把你我积蓄都花没了,我还当了首饰买了那两件皮裘——真贵啊。咱家还欠着郑大婶好几日的伙食费。”

    卫迟沉吟半晌,道:“我对钱财一向不上心,也没料到这场牢狱之灾……为难你了。”

    他心中盘算着下次得截下些货,换成银两交与阮棠,不能再一股脑全送给上面了。

    “没事。只是我告假一个月,恐怕会失业,等年过完我再想想法子,你好好养伤。”阮棠说着要走,卫迟连忙又叫住她:“我想喝水。”

    “哦。”

    阮棠一手拉住被子,一手倒了水,送到床边,卫迟就着她的手喝了,又握住她的手腕:“你就睡这吧,暖和些,我夜里喊你也方便,昨晚我叫了好久你都没醒。”

    阮棠瞪着眼:“胡说,我都没听到!”

    “睡这吧,”卫迟忍着疼痛往里挪,见阮棠面露难色,又道,“放心吧,你看我如今这样,也不能对你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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