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

    曹谋的夫人与阮棠同姓,出身名门,是女中豪杰,有林下之风,诗词歌赋自不必说,最奇的是她会御水术。外人说起曹谋的妻子,不称曹夫人,反唤阮夫人。阮家奇术传了三百年,传至最后,只阮夫人学得精髓。阮夫人十六岁时,河东发大水,曹谋奉命抗洪,堤坝溃了又修、修了又溃,最后甚至拿人去填去堵,受灾百姓数十万、被淹田地不计其数。曹谋连续半月都泡在水里,夜里电闪雷鸣,他在雨中扯着已经嘶哑的嗓子指挥官兵,风雨中见一女子着白裙、披蓑衣,在不远处来回挥手,他以为是谁家女儿,急忙过去要劝,却发现少女手所指处,河水如有牵引般随之涌动,向东向西,十分听话,官兵修堤,阮夫人便将水引到另一边,水墙高耸,映着雷电诡异而漂亮。阮家派阮夫人以御水术助曹谋,一旬过后,水终于退了,而曹谋与阮夫人成亲是第二年的事了。

    阮夫人深居简出、行事神秘,外头传闻她一生无儿女,也有传闻说她与别人生了个女儿,女娃儿长到两岁时,阮夫人将她接进了曹家,虽无名分,但一直当亲女儿养着。曹谋脑袋不小,这么大的帽子戴着,纵使政敌以此攻讦,他也未有异色。

    传闻始终只是传闻,这个籍上无名的小姑娘,在曹家被灭后再无人提起,甚至奸相派人清点曹家尸体数量时,也只是草草把多出来的一具无名女尸当成阮夫人养的女孩,尽管稍加留意便能发现那尸体是后来才拉到曹家焦土上的。

    阮棠看到这时,脸上已都是泪水,手上的薄纸被她的泪水一浸,笔墨晕开,工整的字渐渐模糊。

    烛火被开门一阵风带得东摇西摆,阮棠拿手护住,看向来者。

    卫迟手里提着一小袋肉脯,看到灯火下的姑娘泪光盈盈、腮上泪湿,心头一抽,疾步上前关切地问:“怎么了?”

    “郑婶她们说,我是两年前来到桑陵城的,是你见我父母因病先后去世、家中又无其他亲人,把我接来的,是吗?”

    卫迟并不马上回答,眼风迅速地扫过阮棠压在手臂下的那几页纸,心中了然。

    “是吗?”她又催问。

    “不是。”卫迟伸指点在纸上“阮夫人”三字上,缓缓道,“你的娘亲不是病死的,是曹谋放了一把火,连人带房,一起烧死的。阮夫人、曹谋、曹家子女,无人幸免。”

    那场真实无比的梦,火光冲天、梁木倾塌,阮夫人背着她走到井边,用命给她开了一条生路。

    “为什么单单我活了下来……”

    这句话令卫迟整个人僵住,许久,才深深吸了口气:“阮夫人最后跟你说了什么?”

    娘托水精之力把你送出去,你漂到哪处、便在哪处安居。记住你不是曹家人,切不可为曹家报仇,安安稳稳过一辈子,不要对任何人说你的过往。

    你不是曹家人,可我是曹家妻啊。

    不用阮棠回答,卫迟似乎知道答案:“阿绵,你不姓曹,不是曹家人,当然不须与他们一齐赴死。”

    “我为什么姓阮不姓曹?”

    卫迟笑了:“阮夫人是你母亲,你随她姓。曹谋不是你父亲,你与他没有关系。”

    阮棠似懂非懂。

    “你漂到桑陵城,我捡回你,你如今是卫家娘子。其余的,不必计较。”卫迟微微俯身抽出那几张纸翻看,“这写戏本子的人,倒像是亲历过那些事似的。”看完放回桌面,“胡诌偏多。”

    他坐下慢慢打开肉脯,边道:“阮夫人是借助水精之力去了诏狱,但不是救八皇子,是受曹谋所托,问了一些事。永平四年的争储风波,文武两边都没捞到好处,实实在在得益的,是态度暧昧的中间人。”

    花云早一步步爬到宰辅,逢迎圣心、勾结宦官、广布爪牙,慢慢站稳脚跟、慢慢操控朝政。立储的事被拿到台面上争论时,花云早才惊觉,自己苦心经营多年的势力,正慢慢因储君之争而瓦解。武将和地方诸侯拥立皇长子,文官力挺八皇子,朝中分成两大派系,他不站队,两大派系的人虽都不和他作对,但也不会称他心意,他培植的人,一个又一个投文奔武,说不上背叛抛弃他,不过自己养的狗跑去吃别家饭向别人摇尾,到底不是好事,长此以往,不论最后是哪边赢,他都会输。

    “到最后,文武两边都元气大伤,花云早趁势收归人心,从此一手遮天,清流虽一直与之抗争,到底蚍蜉撼树。”卫迟拿了块香喷喷的肉脯送到阮棠嘴边,“八皇子也不像你这戏本里写的,被阮夫人偷偷救出,隐姓埋名市井之间以图大业。曹谋不是那些会死谏敢抗上的清流,不会冒险救八皇子。”

    阮棠嘴里嚼着,若有所思:“那八皇子死了吗?”

    “死了。”

    “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掐指一算。”

    “不说拉倒!”阮棠撇撇嘴,“我不记得阮夫……我娘亲的事了,你见过她吗?”

    “我一小小商人,怎能见到大家夫人。”

    阮棠撑着下巴,道:“我原先总是想,我如果接受了阿绵的过去,接受了阮夫人是我的娘亲、你是我的夫君、惜诵是我的好友……接受了这里的人和事,与你们牵扯愈多愈深,万一哪天我又得穿越走了,我会伤心难过死的,所以我不敢和你们交涉太多。可是我觉得很羞愧,惜诵一片真心赤诚待我,我却不肯以真心回报,你对我也这样好,可我不是阿绵,也怕最后我们不得善终……”

    她的声音渐渐小下去,因为卫迟的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

    “你就当自己是阿绵,以后莫要再说这样的话了。”卫迟站起身,有些疲累地捏捏眼角,“我说了我不会认错。景惜诵也好我也好,都不会认错。”

    “你生气了吗?”

    “没有。阿绵,人生皆如黄粱一梦,如果因怕有朝一日会失去而逃避拥有,白白辜负了眼前人,岂不可惜?”

    从腊月起,桑陵城便有了过年的气氛,人们身上的衣裳随着天气一阵阵变冷而一次次增添,陆续有店铺开始卖年货,满街都挂起红灯笼、支起彩幡。桑陵城偏南方,不像北边已经下起了雪,只是寒风吹来了厚厚的云,阳光已经很少见了,尤其傍晚那会,街巷的灯还没完全亮,天地灰蒙蒙昏惨惨,仿若置身瓮中。

    年底排的傀儡戏少了,阮棠轻松了许多,从容家瓦子出来,走约摸半个时辰回到家,天色已经暗得看不清街景,走到门前时才发现个黑乎乎的人影,吓得一哆嗦。

    “棠棠,是我。”

    景惜诵穿了深蓝色的长袍,隐在模糊天色里,阮棠差点迎面撞上。她忙开门将景惜诵让进去:“怎么没人跟着?”

    “我遣去买酒菜了。”

    进了屋点了灯,阮棠才发现她手里还抱着个包袱,放桌上打开,是一些衣裳。

    景惜诵一件一件拿出来:“这两领袄子,还有这领披风,现在可以穿。”说着抖开衣服在阮棠身上比了比,“长短刚好,我特意吩咐人做宽了些,你看看若大了就去改改。这三领褙子,你等开春天暖了再穿……”

    阮棠红了眼,赶紧深吸一口气,接过衣裳:“惜诵,上次对不起。”

    景惜诵愣了愣:“哈?凌河的事吗?是我对不起你连累了你。不过你放心,我今天是悄悄来的,一路上很小心,李辞彦送我到这,确定了没人跟着。”

    阮棠摇摇头,在心里又给景惜诵道了十八个歉,问道:“他还纠缠你吗?”

    “我雇他当我的贴身侍卫了。那个人虽然行事怪异,但心不坏,武功又高。此番若无他在身边,这桑陵城我不知能否活着走出去呢。”

    阮棠心中一跳,倒了杯水推过去,坐下问:“幕后元凶抓到了吗?”

    景惜诵苦笑着摇摇头,又一握拳砸在桌面:“奸人!万万没想到是他!”

    “是谁?”

    “容……算了不说这些,反正我明早就走了。”

    阮棠诧异地把刚端起来的杯子又放下:“走?去哪?”

    “去帝都,见花云早。二哥安排好了,卯时一刻就走,要赶在年前到。”

    阮棠很是不舍,想起之前卫迟说的话,又看了看景惜诵带来的衣裳,主动握住她的手,道:“那你什么时候回来?还路过桑陵城吗?下次来我这住几天吧,卫迟睡在书房,这间屋子只我一人住。”

    景惜诵先是意外,后又欢喜。阮棠失忆后,总是有意无意地拉开两人的距离,似有层层薄纱隔在她们之间,但今天,阮棠的眼里都是真切。她反握住阮棠的手,激动地说:“为了你,我也一定来!”

    两人聊了一会,侍女带了酒菜回来,摆了满满一桌。阮棠从不沾酒,但也陪着喝了几杯,双颊起红时,侍女又多加了两盏灯,她望见放在妆台上的泥偶,想起曹元怜的遗愿。

    她把泥偶交给景惜诵,对她说了曹元怜的事:“能不能带她回家?”

    景惜诵头一回见这么精致的偶人,拿在手里不停摆弄:“好,我一起带到帝都……咦?”她掀起偶人的衣裳想看看有什么机关,却发现了偶人的腹部中空,塞了一团布。阮棠凑过去,把那团没什么特别的布揪出来:“像只狗。”

    “像是老虎。”景惜诵摸了摸,“这有什么讲究吗?”

    阮棠摇头:“这轮廓也有点模糊,可能是为了省泥巴抠出来的吧。”

    她们一边聊,一边喝,阮棠很快便醉了,又哭又笑,最后搂着景惜诵的脖子不停道歉。

    景惜诵喝了许多,此时也有了醉意,抱住她一边打嗝一边笑:“棠棠啊,我好怕我去了就回不来了,我不想嫁给花名……”

    最后两人都趴在杯盘狼藉的桌上,手还拉在一起。阮棠迷迷糊糊地念着:“你再给我写信,我一定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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