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储

    两人相持之际,李辞彦先开车帘想看看是否有追兵,不想却看到个熟悉的身影,激动得大喊:“师弟!师弟!”

    卫迟骑着租来的毛驴慢悠悠地刚过城门,听见李辞彦喊他,只抬了抬眼,调转驴头真的过来了。他知道马车上不止李辞彦一人。

    果然,从车帘中探出颗圆圆的脑袋,一双眼滴溜溜地转,望见他时那双还含着泪的眼笑了,他便也笑。

    “卫迟,你怎么在这?我跟你回去!”阮棠慌慌忙忙要跳下车,但又觉得太高会崴脚。卫迟下了驴走到车边,张开手臂,阮棠顾不上扭捏,轻轻一扑,稳稳落到他怀里。

    “惜诵,你放心吧,我跟卫迟回家啦。”

    “文弱奸商,能保护谁?”景惜诵也要下车,却被李辞彦拽住:“他比你那些哥哥都厉害,不会有人能伤到他的。”

    景惜诵半信半疑,可李辞彦语气坚定眼神诚恳,最后只能选择相信。李辞彦是谁?武功深不可测,是二哥都无可奈何的高手,说的话应该不会错。她从小窗子叮嘱卫迟:“棠棠受了惊吓,你好好照顾她。”

    马车奔驰,很快走远。

    卫迟扶着阮棠上了小毛驴,自己在前面牵着。阮棠本想推辞,但膝盖软软发虚,实在走不动道。她惊魂未定,不自觉紧紧握着套绳。卫迟回了几次头,看见她僵直的身子和用力到骨节凸起的手指,微微皱眉。

    阮棠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些血肉翻飞的画面。她的心理承受能力差,在现代过惯了和平安稳的日子,血都很少见,偶尔在新闻看到交通事故或持刀伤人的画面,都要捂被害怕半天,何况今天那些箭真真切切射在她周围、射穿活生生的□□。她突然很想念现代生活,可她不知道怎么回去。

    “阿绵,要吃糖葫芦吗?”

    “吃不下。”

    “要去看看新出的发钗吗?上回听你说旧的戴腻了。”

    “不要。”

    卫迟走两步就和她说几句话,得到拒绝后沉默片刻,瞥到街边的小店小摊,又找话说。从城门走回鱼贯街,足足半个时辰,卫迟明显走得比平时快,快到家时却拐到另一条小巷里,巷中毛驴声呃呃呜呜,阮棠抬头,才发现已经到了离家最近的租驴店。

    卫迟扶着阮棠下驴,交接之后,便牵着她往家走。阮棠没有拒绝,她依旧处在极大的不安全感中,大概因为卫迟是她在这里最熟悉的人,此时他宽大的手掌轻轻裹住她因紧张恐惧握紧的拳,竟让她心中稍安。

    家门口站着个人,阮棠有些怕地往卫迟身后躲。走近了,才发现很面熟,是景惜诵身边的侍女。

    “娘子已回到容府,特命妾来报平安,并看看二位。卫小娘子勿要挂念,好好休养。”

    阮棠点点头。

    回了家,卫迟把阮棠送回房便要离开,却拉住他的袖:“卫迟……”

    “嗯?”

    卫迟蹲在她膝前,柔声问道:“今日在凌河边,没伤着吧?”

    “没有,惜诵护着我……”

    “别怕,我在这。”卫迟轻拍着她的手安抚道,“没事了。”

    她知道卫迟不是一个普通商人,李辞彦武功那么高,声称是卫迟的师兄,或许卫迟以前是个杀手,后来隐退……可卫迟对她真心实意的好,她心中有愧,眼一低泪落下来。

    “不哭,别怕。”卫迟轻声哄着。

    “今天……惜诵奋不顾身护在我身前……可我后来却想,都是因为和她出游,因为她的身份,才遇刺……她一直担心我是否受伤受怕,我却一心要回家,要躲起来避开这……卫迟我好想回家呜呜呜……我好自私好没用……”

    卫迟站起来,把她揽进怀里,抚着她的后背道:“和爱憎喜怒一样,恐惧也是人之常情,趋利避害是人之天性,你有这样的想法再寻常不过了。我们已经回家了,不怕不怕。”

    一直以来,卫迟就像一个玻璃缸,而阮棠就是其中的鱼,不管她如何翻腾,不管她摆尾或沉底、吐泡泡、转圈圈,卫迟都笑而纳之,温柔地包容着。阮棠有时分不清自己是身穿还是魂穿到与前世一模一样的身体上,也不知道这场穿越是巧合还是注定,她得了空便思索,无果。

    但卫迟的这份爱不是予她,她不敢受,受之有愧。

    她稍稍推开卫迟,抬脸与他对视:“卫迟,若是有朝一日你们发现,我不是惜诵真正的故友,也不是你真正的发妻……”

    卫迟笑了。

    “景惜诵虽有些愚笨,我亦不如圣人聪明,但对于你,真真假假还是认得清的。阿绵,我不知你为何失忆,亦猜不到你在烦忧什么、逃避什么,你不愿说,我便不追问,可你要知道……你要坚信,我对你,不疑不弃。”

    他说得情真意切,令阮棠愈发不安惭愧。

    “可我不是阿绵。”

    卫迟站了一会,默默出去了。阮棠脑子一团糟,见他如此,以为他生气,心里更不好受,一直以来压抑着的情绪决堤,孤身穿越后的恐慌,不敢接受旁人的好和不能自拔陷入旁人对自己的好,想安于现世融入当下,又怕突有一天穿回现代要再次割裂,重重矛盾压着她本就不能重负的脑子,久违的头疼又隐隐复发。

    “阿绵。”

    她拿开遮住眼睛的手,透过摇摇泪水,看见去而复返的卫迟在面前撑开手,掌心是黄绿两颗豆子。

    “阿绵,你分得清绿豆和黄豆吗?”

    阮棠点点头。

    “我也永远不会认错你和他人。”卫迟收回手,矮身擦擦她的泪,“你定是经历了我所不知的另一段故事才会如此。你只要信我,你就是我的发妻、是我的阿绵,这点不会错,我不会认错。”

    阮棠没有点头,侧身伏在桌上。半晌,带着哭腔的声音从她的臂弯里飘出:“我想睡觉。”

    “好,你到床上好好睡一觉,我守着你。”

    该挣扎的、该纠结的,等睡醒了再说罢。

    容家瓦子中表演类目众多,滑稽戏、说书、唱赚、杂技……竹棚高搭,锣鼓喧天,瓦棚之间间更有卖药卜卦星散。傀儡戏一般在瓦子东侧的牡丹棚中开演,阮棠每日从棚后的木坡入棚,工作结束后又从木坡离开,低着头默默走出瓦子,走过长长的鱼贯街,拐进明华巷,回家。

    隔两三月,瓦子都要开会,会上分发新的剧本,不论是操偶师、配音师,都要在一月内牢记剧情、吃透人物性格。专为傀儡服务的配音师被称为“傀儡舌”,阮棠虽会模仿百声,成为不多的傀儡舌之一,但在瓦子里尚是青嫩,前辈如云高手林立,因此每回都要加倍下功夫,才不拖整个傀儡班的后腿。

    这次的新剧本,听说是瓦舍的主笔亲自操刀、三阅三改,最终定下的,写的故事参考了几年前的立储风波,阮棠看了暗自吃惊,心想这能过审开演吗?

    后来她才知道,借戏讽喻是当朝时尚,只要不太过分,当局并不禁止。

    何况戏中主角早已不在庙堂之上。

    永平三年的冬天格外冷,宫中白雪遮瓦覆地,而主立长的武将和主立贤的文官,在朝堂之上争得面红耳赤头冒白烟。皇帝揉着额角,最后一拂袖:“立储之事,待朕要死了再议!”

    此言一出,原本针锋相对剑拔弩张的两派人马,一齐跪倒,高呼“陛下不可!陛下三思!”

    立储关乎国本,皇帝却不怎么放在心上,反正他活一日便逍遥一日,正值壮年,要什么太子。

    文官们把自幼饱读圣贤书、按照他们的标准与理想培养塑造的八皇子,当成未来明君的不二人员,并押上身家性命,扶持八皇子上位。但永平元年的祸乱,全靠武将镇压,武将们说要立长,皇长子虽体弱质庸,也被推上了储君人选。

    皇帝私下问过他心爱的宰辅花云早,立谁好?花云早跪在地上头抵着地,十分诚恳地道:“陛下龙体康健,此时议立储君之事,为时尚早。”

    花云早很懂皇帝心思,说的每句话做的每件事,都令皇帝满意至极。

    而只要文武两派还在争,花云早便还是两边的重点拉拢对象,能从其中获利无数。

    永平四年开春,皇长子因顶撞君父被申斥、禁足,当今皇帝最恨儿子不敬老子,命人彻查一向软弱无能的皇长子为何突然心怀怨怼言语犯上,查了一月牵连百人,武将惶惶、文官窃喜,谁料查到最后,几封密信摆上了御案。

    与文武两派争斗不休不同,皇长子与八皇子一向兄友弟恭从不龃龉,皇长子因文官上奏攻击他天性愚钝不堪大任,郁郁不乐,八皇子亲自写信开导劝慰,说文官们虽推崇自己,但自己不恋皇位、只想清净,还夸皇长子“最肖君父,如水不争”,只需养精蓄锐、静候时机,不必自伤;且有朝中武将支持,如今边塞不宁、各地叛乱不止,皇兄可趁此时依仗武将之力,培养羽翼、广施恩德,巩固自己在军中的威信,收拢兵权。另外,父皇如今能做清闲皇帝,除了辅弼大臣的功劳,也因皇子众多,能实心为君父分忧的人也多,而皇兄子嗣尚少,往后继承大统,子息单薄可不是好事,不若偷偷命各州府在往宫中送美人前先挑几个好的到府上,以留自用,反正父皇已有了皇兄这样好的儿子,再漂亮的美人生再多的儿子,也是浪费而已。

    皇长子信了,照做了,在军中有了自己心腹,在王府有了自己后宫。羽翼渐丰后,尤其是永平祸乱后武将集团取得了和传统文官集团相抗衡的实力,皇长子觉得,他行了。

    所以当皇帝责骂他时,他脑子一热,不忍了,怼回去。

    但他不知道,各地诸侯割据,他手里的军队虽尊他为主,实际上各怀鬼胎,武将们推他,不是因为他的恩德或才能,是因为软柿子好捏,傻子好当傀儡。他所谓的恩德,不过是东宫之位给他带来的资本,所以在皇帝一气之下把他废为庶人后,他的资本、他的恩德,统统烟消云散,没有哪个武将站出来为他喊冤、替他报仇。

    而撺掇皇兄和老父亲争兵夺权抢女人的八皇子,打入诏狱。

    坊间对八皇子一向赞誉有加,说他贤明温和、文采斐然,在众皇子中如瓦砾明珠。如此谦谦君子,怎么会怂恿兄长以下犯上,定是奸人陷害。

    永平四年的春天到深秋,先是武将被洗了一遍,原先与皇长子交往过密的统统撸掉,而后就是文官中八皇子的坚定支持者们。

    即使八皇子入狱,他们仍不依不挠地上奏颂扬八皇子的德行,要求皇帝勿听谗言、勿信小人,更有甚者在奏疏中言辞犀利地痛斥皇帝,扬言要骂醒昏君骂出个清明政治。

    于是文官也被撸了一遍。

    文官集团中与八皇子关系最为密切之一的楼家最为惨烈,和后来的御史曹谋一家一样,族灭。

    而八皇子为证清白,竟在狱中自尽。

    皇帝的儿子太多了,死一两个根本不心疼,只有传颂八皇子贤德的人扼腕叹息。

    但也有很多人说八皇子没死,被人秘密救了出去,也有人说八皇子是假死,还有人说八皇子确实死了,不过不是自尽。

    容家瓦子主笔写的这故事,是全新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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