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叶

    神医微微笑着看她,带着悲悯和鄙夷。

    “明郎如何了?”曹元怜几乎要扑到他身上。

    “快死了。阿济在陶俑里下的毒,经你之身,害得他奄奄一息了。”

    曹元怜踉跄着退了两步,靠在冰冷的墙上:“你不是治好他了吗……”

    “假象而已。我怎么可能治好他?对了,阿济比他好一些,还能说话。”

    “他也中毒了?”曹元怜脑子一麻,如坠冰窖,“怎么会……”

    神医耸耸肩:“算是吧。准确地说,是中毒咒了。”他看向曹元怜,似在宣告死刑,“无独有偶,这咒也是经你之手,落到阿济身上的。”

    好半晌,角落里才传来带着哭腔的声音:“不可能……”

    “你在局中,但许多事你并不知情。说来好笑,阿济费尽心力把你和神泥合为一体,又将你的替身偶人送给小常。我们的城主太了解小常了,对袁氏的情意,以及对桑陵城的猜忌,让小常纵使知道你的身份,也会把你留在身边,一来利用你反将一军,二来解相思之苦,毕竟自欺欺人这种事,他最拿手,小时说服自己就是明家人,大了又自我催眠自己才是容家正主……扯远了。小常只算到你会听命桑陵城杀他,没想到日防夜防,毒药不是下在碗里,是躺在身边,虽发现及时,但吃的解药被人做了手脚,如今一只脚踏上了奈何桥。你先别哭,先别忙着恨阿济。你可知小常在你三魂里下了毒咒,随魂魄转移,你再见到阿济那日,咒就下到他身上了,你可以出去看看,他现在的模样,离死也不远了。”

    曹元怜真的往门口跑去。神医眼疾手快一把拦住,道:“你可想好了,见了日光,你会迅速老死。”

    “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上月在明府救人,如今又跑到这里……”

    “神医嘛,今天救这位高官,明天医那个皇亲,管他们是仇讎抑或密友。”

    明府的马没有再去过远山。

    明常再不能骑马了,静静地躺在床上,两颊凹陷、颧骨突起,瘦得认不出原本模样。曹元怜放下黑色兜帽,跪在床前,唤了几声。明常的睫毛动了动,但没有睁眼。

    “他醒不过来了。”神医站在她身后,“再过两三天,他就会死了。你有什么话,快快与他说。”

    曹元怜再顾不上其他,拉起明常枯枝般的手,哽咽着说:“明郎……你对袁氏的情意,教会了我什么是爱……我于黑暗中,望见烛火耀眼,见了你方知,日光朗朗,非烛光可比……我还是爱容成济,可我不能与他在一起了,他若是能像你对袁氏那般待我……明郎,你既知道我不是袁氏,为什么还要入他的陷阱?”

    若知今日,她不会到明府来。可不到明府,她仍心存侥幸地幻想容成济对她的情意,为帮容成济,又怎会不来明府?这本就是个死结,一边绑着容成济,一边拴着明常,她是中间的结。

    “要是我早早死去就好了,不会害了你,也不会害了城主。”

    神医讪笑:“不是你,也会有其他人来做这事。当年吞了泥水的姑娘,除你之外,无一幸存,遭神泥反噬,全做了祭品。”

    曹元怜的手握得更紧了,但又觉得全身气力都如水流失,身体不住地颤抖。她还要自欺欺人吗,原来她不过和其他人一样,是容成济的傀儡,是捏在指尖随时可抛的棋子,不是什么心上不可替代的姑娘。良久,她又靠近给明常冰冷的手哈气,明常攥成拳的手微微一动,一枚被握得温热的圆润物什移送到曹元怜手里。曹元怜一愣,随即了然地、不动声色地收下。

    被神医打发走的小厮又回来了,身后跟着一群执刀大汉,绿色长袍金腰带,是容家的人。

    “来得真快。”

    神医飞身扑出窗外,众人急急追到窗边,已没了人影。曹元怜跑到门口,被拦着逃不了,回身看见带头的人举起刀站在明常身边,刀光如电,血如落梅,她疯了一般大叫,冲上前去,拼命捶打那人。那大汉侧身躲开,手里提着的,正是明常干瘦的头颅。

    她的太阳消失了。

    桑陵城近日阴雨连绵,容家有个女疯子在下雨时就会跑到湖边,嚷着要骑马。城主的胡子沿着下巴长了一圈,看上去苍老许多,撑着伞站在假山边,看人发疯。

    曹元怜看到他的时候会马上安静下来。雨水把她刚绾好的发髻打乱,她的脸还是肉嘟嘟的,像天边明月,笑起来眸光璀璨。她光着脚跑到容成济身边,拉住他的袖子,问;“你不是说要送我回家吗?你不是说要让我当容家主母吗?你怎么骗人。”

    容成济剧烈地咳嗽几声。雨水顺着伞沿成流而下,恰打在曹元怜头上。他把伞往后挪了挪,暗暗咬牙。神医是他多年好友,他万万没想到神医和明常的关系也非同一般,不仅帮他解毒让他多活了几天,抢走了曹元怜,还帮着给自己下咒。幸而神泥护佑,他捡回一条命,但元气大伤,得养一阵子了。他牵着曹元怜来到湖边,弯腰在水中招手,不一会儿,一团黑乎乎的烂泥,发着腥臭,像鱼一样摇着身子游来,又顺着容成济的手爬到他肩上。

    原本好不容易养到牛一般大的神泥,为了救曹元怜用掉一半,为了解自己身上的咒又用掉不少,如今只剩这巴掌大小了。神泥从他的衣襟钻入,爬到他背后,黏黏糊糊的,一直爬到腰间隐隐闪现的银色咒文,整滩泥覆盖上去。片刻后,咒文颜色又欠了一些,神泥回到容成济掌中,只有拳头大小了。

    曹元怜看到这,转身想跑,奈何被容成济一条手臂便死死搂住。那团恶心的臭泥巴又落到她脖子上,一阵刺痛过后,曹元怜甚至能感觉到浑身力量被吸走了。

    死人为食,不如活人作祭,但最好的贡品,还是由神泥烧成的活死人。

    天气好的时候,曹元怜依旧被关在小黑屋里。小黑屋建在湖底,她所见到的光,是太阳穿过水面的余晖,她不再期待光亮,反而是琉璃窗昏昏暗暗时,她最欢喜,因为那是雨天,雨天是出小黑屋的时候。

    曹元怜不知道自己又被关了多久。

    神医趁着容成济病得不能起床时到容家带走她,容成济一恢复意识,马上让人追到明府去,而后四处张贴告示搜捕神医,至今未果。最后做成的陶人,容成济没再拿去送人,用木箱装好摆在小黑屋最高处,曹元怜整日仰头盯着木箱子,好像总有一日,陶人会再送出桑陵城去,那时候她要拼命地跑,往帝都跑,去见她的父兄,再吃一次家里的烧鸡。

    她疯疯癫癫,终于病倒。容成济一直守着她。可不知为何,她的腰间也出现了银色的咒文,慢慢地咒文越来越亮,她的气息也越来越弱,到最后眼睛都无法睁开。

    “小元。”容成济喊了几遍,不见回应。

    曹元怜没有做梦。她已经不会做梦了,自从成了活死人,她甚至不能在梦里见见思念的人,爹爹,兄长,娘亲,还有……

    “曹姑娘。”

    曹元怜醒来时,看见神医提着灯笼站在床前。她有些惊讶,环顾四周,问:“容成济呢?”

    “你身上的毒咒发作,他为了救你,把仅剩的神泥都给了你,如今又躺在床上休养了。你莫担心,他身上的毒咒不厉害了,性命无虞。”神医扶着她下床,“毒咒是我下的,你如今这样,我也难逃其咎,好不容易趁阿济病了来救你,有什么话日后再说,先出去。”

    曹元怜指了指木箱子,神医会意,踮脚从柜子顶上拿下来给她,背在身后。

    “你到底是何人?是要为明郎报仇的吗?”

    半晌,神医才说:“是容家的一个仇人罢了。”

    一个仇人罢了,要容家手足相残,要容家绝后。容成济命大没死,但已不能人道了。

    曹元怜一步一步走出房门,走过那条长长的密道,手止不住地抖。出密道前,她突然停下:“明郎已死,容成济虽有万般过错,毕竟于我有恩,还望神医别再……”

    “曹姑娘,你可知为何先前阿济不敢对小常动手,那日却敢派人直闯明府要他性命?因为他攀上了花云早,花云早愿意舍弃小常这颗棋子,全因阿济帮对抗清流。”神医道,“都是可怜人。不论小常还是阿济,都没碰你吧?你与神泥荣损与共,一旦碰了你,日后负你就是负神……”

    所以他们都知道,会负你。

    曹元怜点点头,不说话,迈出最后一步。阳光洒在假山间,明媚温暖,耳边鸟语,鼻尖花香,像儿时在家玩闹时的好天气。

    “曹姑娘,别再陷入对他们的感情里,不值得。”

    “他们爱过我吗?”

    神医没有正面回答:“明常深爱着袁氏。容成济深爱着自己。明常故意咬钩,把你当成袁氏留在身边,明里暗里逼容成济交出神泥和起死回生之法,而容成济要的,是当年老城主交给明常的阴兵虎符,若有十万阴兵在手,莫说一座桑陵城,半个天下都唾手可得。想要兵权的,得到了神泥和让人死而复生的秘术,想复活爱人厮守终生的,偏偏手握虎符,曹姑娘,他们争来都去所做的一切,其实都和你没有太大关系,你是关键的棋子,但不是目标。”

    曹元怜是爱笑的,她依旧笑着,可脸上都是泪水。

    “明常后来才知道,若是早一年,袁氏刚去世那会,还能借神泥令发妻再生,一年过去,终是晚了。袁氏不在,他也不愿独活,他自小孤独,对权势其实不太上心,阴兵也好,官职也罢,他并不在意。他想假你之手杀了容成济,为自己的母亲报仇,甚至不惜赔上自己性命。而容成济,他留着你,想必是知道了明常把阴兵虎符给了你吧。”

    曹元怜震惊地望着眼前人:“我没有……”

    “虎符一般都藏在拥有者的腹中,明常死后尸身被切碎了,可虎符不见踪影,想了又想,也只能在你身上了,毕竟明府除了你,其他人都被切成了碎块。你若不知情,大抵是明常在你熟睡时放到你身上的,这样容成济若要得到虎符,就只能杀了你了。明常或许觉得,杀你会让容成济痛苦吧。”

    “所以都是在利用我……”

    “曹姑娘,我说过你是棋子,棋子若自作多情,只会徒增苦恼。不要太把自己当一回事了。”

    再后来,曹元怜靠着青蚨之血逃出了容家,因不避日光而衰,头发掉光,肌肤松弛,索性装起和尚,躲避容成济的搜捕。不久后,她学会了自己烧制陶人,那些陶人精美、惑乱人心,专挑阳刚气盛的男子下手。男子阳气,正克明常下的毒咒,看着腰上的银色咒文渐渐消失,她自嘲地笑笑,坐在破庙前的月光里,唱那首歌: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

    她不敢回家,与其让父母看到自己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倒不如让他们真以为自己早已死了。她不愿再见容成济,负心汉有什么好见的呢?她到最后还想办法帮他解咒救命,是因她的爱,而不是因负心汉有多好。

    幸而曹家族灭的事,她至死不知,市井之中鲜有人去说两年前的庙堂旧事。她在人群外迅速老去,孤独地、绝望地。

    她再以妖僧模样出现,很快引起容成济注意。

    容成济抓到她时,她咧开没牙的嘴朝他笑。

    “神泥属阴,我用纯阳之气把仅剩的神泥杀死啦!”

    是为了救你。她在心里说。

    明常想杀的人没死,容成济想要的东西也没得到。

    都是白忙活一场。

    阮棠听到最后也没搞清,最后是容成济杀了曹元怜,还是曹元怜自己老死被找到。但她的尸身挂在城门的样子,像一片枯叶,不管是别人打落还是自己掉落,枯叶都合该是这样的结局了。

    阮棠也不知道,卫迟说了谎。青蚨血是他给神医的,曹元怜来找他,也是神医交代的,要报救命之恩。卫迟得到的东西,可比青蚨血珍贵多了。

    秋风起时,阮棠就会想起曹元怜,枯瘦破败如落叶,枝头珍重,黄土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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