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友

    曹元怜的死并不改变什么,桑陵城一如既往的热闹,卫迟早出晚归忙忙碌碌,阮棠也回容家瓦子了,瓦子里的同事虽一个也不认得,好在她以前也是个社恐,不怎么与人来往,也就没什么人会主动找她。每日她按照排班,或早或晚,配几场戏,回家疯狂地灌几壶茶水润润嗓,洗洗躺下,和现代的打工生活区别倒不大。头一回领到薪水时,她仔细数了数,二两银子加三百五十二个铜板,按照桑陵城的消费水平,温饱是没问题了。

    上了半月的班,终于可以休三天假,十三日,天晴,风和。桑陵城的码头船桅如林、货多堆山,赤膊的人们从船上将一件件一箱箱货物搬运下船,早已等候在牛车旁的货主往往身着绸缎,或低头验货,或侧脸嘱咐身边记账的伙。阮棠从人群的最尾端一路小跑至临水岸边,踮脚伸脖,远远地望见一艘彩雕红船自如烟远树间缓缓而来。

    她的好朋友景惜诵早早写了信来,说要到桑陵城找她玩。

    南疆最大的诸侯王盘踞南随,诸侯王姓景,景家多儿郎,只得了个小千金,名唤景惜诵,自小千恩万宠,两年前来桑陵城游玩,元宵月夜与阮棠在花灯下相识,成为好友。关于这个好友,阮棠半点记忆也无,又听得是富贵家的姑娘,心里难免不安。万一是个骄横的,她该如何应付?

    画船近了,船头站着个高挑的黄衫少女,眉目略带英气,站在船上居高临下的模样,威风霸气,睥睨之态,像个女将军。她的目光扫过人群,似是在检阅士兵。

    当然,那是她不笑的时候。

    当在人群里找到阮棠的身影时,景惜诵的笑像春日花园一般灿烂,挥着手扯着嗓子喊:“棠棠!”

    起初阮棠并未发现那是在喊自己,直到景惜诵下了船朝自己飞奔而来,她才意识到“棠棠”是好友对自己的爱称。

    她不喜欢这个昵称,王姨养的泰迪就叫糖糖。

    “惜诵?”

    她刚想打招呼,景惜诵已撞了上来,一把将她勒到怀里,低头用脸蹭了蹭阮棠的额头:“我好想你啊棠棠。”

    景惜诵讲话带着南随口音,nl不分。

    阮棠一手正被挤在景惜诵的胸前,手感软乎乎,像云朵。

    从小红船上陆续下来六七名侍女,皆佩剑,着男装,阮棠扫了一眼,听说南随女子素来好扮成男子,但眼风带到最后一人时,奇怪地“咦”了一声。

    那是个货真价实的男子,十分高,很瘦,暗蓝色长袍穿在他身上像套在竹竿上晾晒一样,一双细长的眼睛微微垂着,更添冷漠慵懒,腰间的剑与侍女不同,那把剑又细又长,若不是有剑鞘,阮棠都怕他戳到自己脚背。

    景惜诵顺着阮棠的目光回头看,很快又转过头来,拉着阮棠往前走:“莫要理他,一个无赖罢了。早先说是远房亲戚,赖在我家不走,他不走我走!谁知半路我在船上钓鱼玩,那无赖顺着我的鱼竿爬上了船,说自己吃多了甜糕犯困,不留神从后面的船上摔到水里,恰看到我的鱼竿在水里搅,就抓住救命稻草般抱住了——苍天可鉴,我的鱼竿离水少说有六尺高,鬼知道他怎么抓住的。侍女们拿竹竿捅,竹竿都捅烂了,他还扒在船舷上。”

    阮棠回头,那人不远不近地跟着。

    她们雇了马车进城,后又下车步行走到鱼贯街,长长的大街商铺鳞次栉比,来往行人摩肩接踵。因秋高气爽,游玩的人渐多,卖风筝的将金鱼凤凰长龙挂在屋檐下,担花沿街叫卖的青年时而被姑娘招呼停下,满城热闹,映着景惜诵满眼的怒意。阮棠十分好奇,听卫迟形容,景惜诵是个话唠暴脾气,又从小各路名师教导,依着景惜诵的气性和武功,早该将那无赖打死倒插进土里了,怎么只是嘴上抱怨不行动呢?她压低声音,悄声说:“那变态还跟着呢。”

    景惜诵咬牙:“我知道。”顿了顿,牙咬得更紧,“那无赖,我打不过,我的侍女也打不过。”

    身为南随景家大小姐,景惜诵自小随父兄习武,身边侍女更是个个武林翘楚,居然打不过那瘦得仿佛一脚就会被踢成两段的无赖?阮棠吃惊之余,更有些不相信。又要回头去看,却听得旁边有人喊:“卫家小娘子,且等等!”

    原来是她的夫君卫迟在酒馆里喝醉了,正吐呢。阮棠急急忙忙随老板娘进了门,景惜诵在门外等,与侍女嘀咕了几句,侍女点头,其中两个抱着行李依旧站在景惜诵身后,其余的人朝无赖走去,无赖略略抬起眼,便见其中一人袖中藏刀朝他面门刺来,他轻松一躲,那双仿佛没睡醒的眼睛一眯,伸指扣住侍女手腕,侍女吃疼,手松刀落,他接住刀反手格开另一名侍女的短剑。另两名侍女又从左右袭他腰间,他将抓着的侍女绕着一晃,像甩动一根藤条,将所有靠近他的人都拍开。

    人潮如流,他们像挡在潮流中的一颗石头,水遇石分开复又合,无赖高瘦的身子岿然不动,脚甚至不曾挪动半步。

    侍女们不能得手,四散开来,迅速汇入人流里。无赖摸摸腰间,剑还在,但锦囊丢了。他抬起头,景惜诵已经走远了,追侍女还是追景惜诵,实在是个问题。

    阮棠扶着醉醺醺的卫迟走出酒楼时被人撞了一下,那人还嘀咕了一句,阮棠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是景惜诵的侍女之一,低声告诉她为躲开无赖,景惜诵决定还是去住城主府上,免得牵连阮棠。

    熙攘大街,寻来找去,已不见好友和无赖的影子。

    卫迟闷哼一声又吐了,吐在人家店门前,实在不妥。老板娘倒是见怪不怪,一面命人打扫,一面对不断赔礼道歉的阮棠摆手笑笑说没事。毕竟卫迟是大主顾,别说吐了,就算拉在她门口,她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好不容易把卫迟扶回了家,阮棠手和腰都要断了,将他往床上一丢,扒去外袍脱了鞋袜,气喘吁吁地骂:“让你喝,下次把你扔猪圈去!”

    直到月出东山,阮棠端着汤水进屋,卫迟还在睡。阮棠放下碗和烛火,借着月光看到卫迟白皙的脸上几抹潮红,高挺的鼻梁涂了月色仿若玉山,红唇紧抿、腮帮微鼓,似要把银牙咬碎。他只穿一件中衣,许是睡得久了,衣领敞开,那个胸哦,啧啧啧,□□胜雪、玉骨冰肌,不去碎大石可惜了。

    鬼使神差的,阮棠忍不住蹲到床前仔细去看卫迟的脸,莫名的熟悉感和亲切感令她愈发疑惑,或许是这具身体先前的主人留下的感觉吧,她想。

    蹲到腿麻了,她终于起身,心想着景惜诵怎么会和容成济那个狗官相识,可不要被骗了。

    今晚月色真好,澄净清明,温柔含蓄,她伸个懒腰,目光扫到墙头时,一顿。

    院墙上蹲了个人,袍脚随风微荡,凤眼炯炯有神,像夜猫般兴奋地盯着站在自己。阮棠还未来得及叫出声,那人倾身飞向自己背后,双臂张开,是鹰隼捕食的姿态。

    无赖白天的眼神慵懒迷离,到了晚上却如黑猫警长一样明亮犀利。

    阮棠一声尖叫,很快被人从后扼住脖子,一时间呼吸都有些艰难。

    “小娘子,房里那人是你什么人?”

    阮棠膝盖都软了,两手扯住无赖的几根手指,试图把自己较弱的脖子拯救出来。

    “放开她!”

    阮棠寻声看去,才发现卫迟不知何时已经醒了,就靠在门边,隔着台阶死死盯住他们,一双醉意未褪的眼漆黑如墨,脸上是一片冷意和狠厉。

    无赖真的松了手,阮棠却一动不敢动。

    “师弟,真的是你……”无赖竟有些哽咽,“我找你找得好苦……”

    “我不是你师弟。”卫迟慢慢上前,眼神不曾离开无赖分毫,警惕着他又对阮棠出手。可无赖竟掉下泪来:“这几年你去哪了,师父死后我下山四处寻你,没银子了,只能当当刺客赚点钱,赚到钱继续找你……你为什么不认我……你瘦了许多,是不是吃了很大的苦……”素日里无赖的凤眼总是半睁半闭、写满困倦,此时却泪光闪闪、格外有神,两道泪痕挂在他的脸庞上,我见犹怜。他哭得很伤心,泪珠一颗一颗打在衣襟上,只是呆呆盯住卫迟,并不去擦。卫迟待靠得够近了,以迅雷之势把阮棠揽进怀里,另一手朝无赖胸前打去,掌风迅疾。无赖急急后退,跳到井沿上,抬袖擦擦泪,道:“师弟,你定是有苦衷吧……”

    “滚!”卫迟几乎是从齿间挤出这个字,阮棠在他怀里,能明显感觉到他刻意压抑着的怒气。

    无赖愣了愣,垂下头,好一会儿,又抬起眼来,眼底有光:“那我先走了,改日再来看你。”说罢纵身跳上院墙,很快消失在月色里。

    他走了很久很久,阮棠终于恢复了力气,推了推一直沉默的卫迟,谁知卫迟仿若被惊醒般,用力将她抱住,轻道:“阿绵,离他远点。”

    “怎么了?他是坏人吗?是你师兄吗?”

    卫迟没有回答,阮棠也不敢再问。

    素月流天,秋风微凉,他们在院中站了好久。阮棠只感觉卫迟心底仿佛有个大窟窿被撕开,关于他的一切都不可遏制地滑向深渊,而她似乎是那根救命稻草,卫迟死死不肯松手。

    次日阮棠起得很晚,刚洗漱打扮好,就听到有人在敲门。她一面走一面朝书房看了眼,发现卫迟正站在窗前,若有所思望着她。她礼貌一笑,加快脚步去拉门闩。

    木门一开,阮棠惊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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