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杀

    这回等了整整一月,容成济没再派人送陶俑过来。明常最终等不住,写了封信飞鸽传到桑陵城。

    容成济看了信,捻了捻已长了半指长的胡须,走出门去。容家后院有个大湖,湖边乱石堆叠假山起伏,容成济在其间穿梭,走到一山石凹陷处,扣动机关,再轻轻一推,坚硬石壁如门大开,容成济走进去,山石恢复如初。

    沿着石阶往下,又是一道石门。扳动机关打开石门,再开一道铁门,容成济看见曹元怜坐在琉璃窗前发呆。

    “想什么呢?”他点燃烛火。

    曹元怜摇摇头。她的两条腿都被容成济砍下做陶人了,后来容成济拿所剩无几的神土给她又烧了新的双腿,摸上去硬邦邦冷冰冰,她还不太适应。容成济见她不愿起身,就拿了糕点喂她,她不爱吃甜,这些都是咸口的。她咽下最后一口糕点,问:“什么时候再去明府?”

    “暂时不去了。”

    “为什么?”曹元怜有些急了,“他还没答应报答你呢,阴兵咒术我也没探听到。”

    容成济微微笑着,伸手把曹元怜揽进怀里,一只手摸着她冰冷但细腻的脸,道:“他那样小心眼的人,报答我?今日能写信以桑陵漕运威胁我,明日就会拿我全家性命逼我交出起死回生之法。花云早倚重他,我说不上话,而今好了,他把你当成袁氏,你能在他枕头边吹吹风。”

    “我说了很多了。”

    “光说不够的。”容成济脸上笑意越深,“元怜,明常信任你,你可以动手了。”

    “动手?”

    “帮我杀了他。”

    曹元怜浑身僵住,半晌,不可置信地抬起脸:“我会劝说他的,让他把桑陵城的漕运归还于你,让他交出阴兵……”

    “他不会给我的。我要的,也不止这些。”容成济的手停在曹元怜脸上,明显感觉到她在微微发抖,于是放软声音说,“杀了他,我这城主之位才坐得稳。等他一死,我送你回帝都看看爹娘,他们以为你死了,前日还写信来叮嘱我记得每月到你坟上看看。元怜,我已经找到让你恢复常人的法子了,只要你帮我除掉明常,我送你回家……你爹若同意,你若愿意,容家主母的位置便是你的……”

    曹元怜没有说话,把头埋在臂弯中哭了起来。哭了许久,她推开容成济:“你是不是在骗我,你还是不喜欢我,你不喜欢我……你都把我送给别人了……”

    容成济一手搭在她背后轻轻拍着,安慰道:“小元,我没有把你送给任何人,那只是泥人而已,不是你。神土耗尽,能利用袁氏接近明常的只有你了。我也是逼不得已,若明常真让花相把我从城主之位撤下来,我又如何保全你?”

    曹元怜便真的相信容成济的迫不得已。

    容成济再次送陶俑到明府。这次砍的是曹元怜的左手。明常待曹元怜如往昔,可曹元怜脸上很少有笑容了。

    夜里睡觉,曹元怜先是假寐,待明常睡熟了,她便睁开眼,呆呆望着枕边人,直到天亮。她脑子里一会儿是和爹娘兄长相处的画面,一会儿又回想起容成济的脸,一会儿身上仿佛又是火烧般的灼痛,一会儿又仿佛和明常骑在马上吹着远山来的暖风。等此事一了,就可以和容成济长相厮守了。这样想着,她悄悄起身,摸出藏在枕下的匕首。烛火昏暗,明常面对着她熟睡,她的手颤抖不止,忽听见明常喊了一声“小圆”。

    曹元怜忙把匕首放在身后。明常微微睁眼,看见她,松了口气:“我以为你又不见了。”曹元怜说:“口渴,起来喝了杯水。”说着躺下,假装打了个哈欠。不一会儿,耳边鼾声响起,曹元怜不敢再睁眼,身下匕首硌得肋骨生疼,又是一夜无眠。

    明常病了,病得很严重。

    他不是一下子病的。起初只是头晕,晕了大半个月,开始上吐下泻,几日后瘦得不成人形,只能闭门谢客。曹元怜衣不解带地照顾着,可毫无用处。

    “夫人,明爷是中毒了,看时日有半年了。”花重金请来的神医道。

    中毒?谁会下毒害明常?曹元怜对明府里的恩怨一无所知,一时想查,又不知从何查起。神医喜欢摸额头,摸完自己额头,又去摸明常额头,随后又说:“冒犯夫人了。”而后伸手摸了摸曹元怜的脸。身边的丫鬟小厮都吓坏了,忙将神医按住,一顿好打。

    “夫人莫怪!”神医一边抱头一边说,“在下知道谁下的毒了。”

    曹元怜忙喝住众人,问:“谁?”

    “夫人下的毒。”

    “继续打!”曹元怜要气哭了。

    “夫人别恼!且听我说!”

    外人都不晓得,夫人是陶人变的。神医也纳闷,夫人沾了一身的毒,为何毫发无损。与她朝夕相处的明常,确实是中了她身上的毒。

    “可还有救?”

    “毒不重,尚可救。”

    伺候明常的活,曹元怜不敢做了,每天站得远远的,看丫鬟给他喂药擦身,远远的,很想走近几步看看他脸色怎么样,跟他道歉,告诉他自己其实不是袁氏,可是不敢。治了一个多月,明常终于醒了,睁开眼就找袁氏。

    曹元怜站在屏风后应他。

    “你过来,躲那么远作甚?”明常连声音都很虚弱,“怕我把病气过给你?”

    曹元怜的眼泪簌簌地掉,好一会儿,才说:“怕,郎君先好好养着,奴走了。”

    明常在身后不住地喊她,她抹抹眼睛,走出门。

    夫人又消失了。明常听到这消息时,默了许久,丫鬟提醒了一句“药凉了”,他端起一口喝完,忽地将碗掷向门口,碎片溅到正要进来的神医身上。

    “郎君何故发火?”

    明常又躺下去,闭了眼,缓缓说:“早知这么难受,当初就多吃几颗解药了。”

    “郎君万福,纵是不吃解药,也无碍。”神医撩袍在床边矮凳坐下,“只是夫人身上的毒,深入魂魄、不可救药了。”

    容家秘术,不可示人。

    明常不该姓明,他的母亲与容成济母亲是姐妹,当年姐姐嫁到桑陵,妹妹嫁到帝都。明常父亲外调,明常母亲到桑陵城探望姐姐,可容家人都知道,容成济的父亲和夫人的亲妹妹,在彼此成亲前就有不可说的关系,此番名为探亲,实为燃旧情,夫人虽恨得咬牙,却无可奈何。探亲回家后一年,明常出生。

    明常的父亲,因外人的闲言碎语,对他并不好,动辄打骂,纵容小妾欺负正室,若不是没能剩下其他孩子,明家家业不可能传给明常。明常当家后,父亲的那些小妾无一例外,全都惨死。

    得不到的父爱,名义上的姨父给了。他三不五时写信问候,随客商路过时必到明府看望明常,甚至把容家秘术教给他。容家有湖,湖底有一滩神泥,会如鱼游动、如人奔跑、如树生长,百年来庇护着容家,需每月供奉,贡品最好是活人,没有活人死去不久的人也行。药中加神泥,可治百病,伤处敷神泥,不日即愈,将仇敌做成偶人模样喂给神泥,不出半月仇敌便疾病缠身、下不了榻。明常永远记得姨父慈爱地抚摸着他的头,对他说:“等你长大了,将神泥交由你守护,可好?”

    当然好。这么好的东西,谁都想得到。

    但其实还有比神泥更好的东西。

    容父偏心,爱他人之子胜过自己儿子。容成济小时见过明常几次,起初会背着人骂明常的母亲,后来动手打,再后来,容成济把明常的头摁进湖里,差点害他溺死。容父知道后,容成济的身上被打出一条条的血痕。明常装晕,听着容成济的哀嚎,心里好不痛快。

    后来,容父病故,容成济当家。明常靠着父亲是花云早的门生,官运亨通,最后当上转运使,死死掐住桑陵城的水运。明容二人明里暗里都得不亦乐乎,都想置对方于死地。

    这些故事,是曹元怜回到黑屋后,听容成济说的。

    “我照着明常的样子做了无数的偶人,扔到湖里。可神泥认主,不会伤害容家人。派去的无数刺客,无一得手,我别无他法,才让你涉险。”容成济也坐在地上,“元怜,我心里有你,你父亲托我为你治病,我不该对你有其他心思……不,是你不该到我心里来。你可晓得,为了救你,我斩了大半的神泥,若是其他人,我断然舍不得……”

    曹元怜缩在角落,道:“你本就不信我,你根本不曾喜欢过我……才会一开始送我到明府时就在烧制偶人的土里下毒。你为什么要送我去,明常那么好,你为什么非要他死……”

    ”他好?”容成济突然起身,像暴躁的野兽一样吼道,“他好,他好,你这是和他好上了是吧?你以为他是真心对你?他没碰你吧?哈哈,他若是真把你当袁氏,会不碰你?他始终把你当替身,他也知道你是我派去的,他对你好,必定有所企图。”容成济在屋里来回踱步,因愤怒喘气声很重,最后突然扑向曹元怜,不顾对方的挣扎反抗,扯下她的衣襟、扒掉她的里衣,又用力将她的亵裤往下拉。曹元怜哭喊着手打脚踢,容成济毫不在意,指尖戳到她的胸前、小腹,狂笑道:“你自己看看,这里,这里,全是细微的裂痕,明常不会信你从阴间还魂的鬼话,他知道这是容家禁术,把活人和神泥一起烧,烧成活死人!你以为他真的爱你?曹元怜,你看着我,我才是对你好的那个!”

    曹元怜在他收手之际,哭着把衣裳裹紧。

    “我见过别人爱人的样子,我才知道你对我不是爱。”

    容成济瞪着曹元怜,好半晌,才深深叹口气:“假作真时真亦假。”

    曹元怜的右手和腹部也被砍了。容成济还是每日过来陪她,温柔地和她说话,抱着她睡觉。他一日比一日睡得沉,最后甚至一天睡十二个小时也叫不醒。曹元怜虽不愿帮他杀人,但还是担心他的,大半个月不和他说话,看他似乎病了,到底心软,劝了一句:“看看大夫吧。”

    容成济低低地笑了,把头埋在曹元怜颈间,道:“无妨。最近事情太多,有点疲累而已。”

    “看看吧,你病了。”曹元怜摸了摸他的额头,有些烫。

    “嗯,明日去。”容成济将她抱得更紧。

    大夫说容成济没病。可他一日一日消瘦下去,原本魁梧高大变得瘦骨嶙峋,不可能没病。曹元怜连着五天没见到他,在黑屋子里急得团团转。第六日,铁门终于再次被打开,曹元怜跑过去,却发现来者不是容成济。

    “阿济来不了了,躺在床上粥都喝不下。”那人自顾自进了门,把手里提的灯放在桌上。曹元怜借着弱光看到他的脸,惊道:“神医?”

    神医微微笑着看她,带着悲悯和鄙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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