塑偶

    那日之后,曹元怜的病情每况愈下,不过月余,已下不得床。容成济抱着她,给她喂药,她喝了一口,摇摇头。

    “没用的,好不了了。这下遂了你的愿了,以后不会再有我这样不要脸的姑娘缠着你了。”

    “休要胡说,好好吃药,会好起来的。”

    可到底没能好起来。每日力气恢复些,曹元怜就绣荷包,一个小小的荷包,从来桑陵城开始做,断断续续一年,上面的荼蘼花绣了又绣,总觉得不好。最后一日,曹元怜连说话都费劲,躺在容成济怀里,絮絮叨叨地念着:“你事务繁多,要注意保养身子,莫要过度操劳。我晓得你想干大事业,但不要急……我若是能帮上你多好啊,可是我什么也干不成……阿济,你为什么不喜欢我……”说着说着,又哭了,末了,哀哀地说,“阿济,我给你的香囊,你不可以丢。”

    “好,我不丢。小元……”

    曹元怜从没觉得如此困倦,耳边容成济还在说着什么,但她听不见了,慢慢地周遭一切都暗下来、静下来,慢慢地,她什么也不知道了。

    那是她第一次死亡。

    热,浑身都热,热得浑身疼痛难忍,又喘不上气,几欲窒息,想喊叫,张不了嘴,只能发出喉咙的呜呜声,周遭一片通红,耳边有大火燃烧的声响,轰轰,轰轰。动弹不得,像是被禁锢住了,连眼睛也睁不开。生不如死,这是地狱吗?她不曾做坏事不曾害过人,为何要受这业火焚烧?

    轰轰声渐熄,四周暗了下去,刺眼的红缓缓消失。不知过了多久,黑暗中又出现一道亮光,一阵凉风涌进来,曹元怜感觉到自己连同身下的板子一同被抽了出去,一双手抚上双颊,耳边传来一声轻唤:“小元。”

    那是她死前听到的最后两个字,也是醒来后听到的第一个词。

    曹元怜用尽全力想屈指,终是徒劳。

    容成济始终陪着她,给她穿衣、擦脸,半月后她终于能睁眼了,被容成济抱在怀里,如同他们第一次见面那般。

    对外,曹元怜已经病逝了。容成济说,不忍她就这样死掉,偷偷拿她的骨灰和神土重塑了个泥人,加以少女鲜血,在火中烧了三十余日,令她起死回生。

    这是容家禁术,逆天换生死,不仅消耗神土,也容易被反噬。

    曹元怜能下地了。她的手脚冰冷僵硬,第一次尝试自己走时,摔得鼻子都破了。后来她能自己走到窗边了,这不见天日的屋子不知是建在容家哪一处,从琉璃窗子望出去,是模糊的波动的亮光,如果光消失了,便是太阳落了山。等到她完全恢复了,她问容成济是不是可以走出屋子,她想去看看院里的蔷薇,想吹吹晚风、晒晒晌午的日光。可容成济说,神土遇水而活,遇火重生,唯独不能见日光,她若出门晒了太阳,顷刻间就会干裂破碎。

    除了容成济,她见不到其他人,听不到其他声音。她把每日容成济的到来当成神赐予的光,把容成济当成了她的神、她生命里唯一的光,她还是爱笑,对着容成济傻傻地笑,容成济不在时,她在阴暗的房子里朝着琉璃窗子唱歌,是小时候侍女偷偷教她的:氓之蚩蚩,抱布贸丝……。

    一首歌,唱了多久,她不记得,她被关在小屋子里,用自己对容成济的喜欢、对他到来的期待,来对抗漫长的寂寞和孤独。

    可容成济两天没有来了。

    现在的她是泥塑之身,不需吃喝,但需要爱。容成济突然消失,她又出不去,琉璃窗又一次暗下去,她觉得自己要疯了。她大声喊叫,拼命拍打那扇冷冰冰的大铁门,把桌上的茶器、椅子和花瓶全砸向门,又捡碎片试图砸破琉璃窗,手掌被割出好几道口子,流出血红的泥水,一股土腥味。

    最后她绝望地坐在地上,号啕大哭。

    应该是过了很久吧,她睡了过去,听到有人叫她:“小元。”

    曹元怜疯了一般坐起来,看了看来者,死死抱住他:“你怎么才来,你怎么才来……”

    “出了点事。”容成济想拉她起来,奈何她死死不放手,索性也坐下,揉了揉满是血丝的眼,“怎么闹成这样,满屋狼藉。你没受伤吧?”

    曹元怜摇摇头,更用力抱着他,浑身颤抖,生怕他又消失。

    “我找到办法让你出去了。”

    “真的?太好了!”曹元怜依旧抱着他,不肯放手,“这是好事,你怎么反而忧心忡忡?”

    “我遇到个麻烦。元怜,我送你出去,你帮我解决那麻烦。待一切了结,我带你回家,去见你父亲。”

    她那时只顾欢喜,以为容成济终于接纳了她,要向曹家提亲。她那时不知道,早在五年前,曹谋收到桑陵城的加急信,为她哭了一宿,在她的灵位前摆满了她爱吃的烧鸡。

    她再也没吃过的家里的烧鸡。

    几日后,曹元怜站在日光下,抬手遮住一部分光,看着碧蓝天空和绵软白云,尽管顶着张别人的脸,心里依旧欢喜非常。

    容成济有个表兄,姓明名常,是花云早心腹,官至转运使,天下漕运掌于他手。桑陵城水路纵横,来往客商出桑陵上皇都、走南随穿北娄,一帆一桅,都受制于明常。明常心胸狭隘、唯利是图,与容成济早有龃龉,这两年更是变本加厉,每每向容成济索要钱财珍宝,稍有不满便威胁要禀明丞相花云早,将桑陵城易主。去年明常发妻病逝,容成济知他千般不好但有一处可取,对发妻袁氏情深义重,便想让曹元怜扮成袁氏接近明常,从中斡旋,缓和兄弟关系。他砍下曹元怜的左脚,混入神土依照袁氏的样子做了个小陶人,命人护送送给明常。

    曹元怜左脚被砍掉时,感觉不到痛。小陶人送入火里后,她却浑身发热难以忍受,仿佛在火中焚烧的是她自己,床栏被她的手指抠出一个个弯弯的小坑,容成济的手臂被她咬破,直到火灭了,她才睁开被汗水打湿的双眼,有气无力地说:“不要再烧了……”

    小陶人顺利送到明常府上。明常本不屑一顾,婢女把陶人捧到他眼前,他一见陶人的脸,先是震惊,后咬着牙骂:“容成济那狗儿,专在我伤口上撒盐!”命人把陶人丢进后院湖水里。次日清晨,仆人在湖边发现一女子,卧石酣睡,黑发披散,白衣单薄,凑近一看,竟是死去的夫人,吓得大叫。明常听后提剑而来,说必是妖孽,可剑还没抬起,看到女子模样,他愣在原地站了片刻,随后红了眼,骂道:“还不快将夫人送进屋去!”

    曹元怜化作袁氏,成了明府夫人,住在袁氏先前的屋子里。明常夜间回来,直奔回房,脱衣上了床,将已经睡着的曹元怜吓一大跳。

    “小圆……”明常从后面抱住她,在她颈间拱了拱,“我好想你啊,你终于回来了。”

    曹元怜僵住身子一动也不敢动。直到身后明常呼吸渐匀鼾声响起,她才松口气。明常的身子很暖,她自十岁后,近距离接触过的男子除了父兄只有容成济。回想起来,容成济硬邦邦的胸膛,比明常的宽,但不如明常的温热。那夜她明明心里害怕,但睡得很香。

    在容家,前前后后算起来,待了有六年,曹元怜先是因病被关在小院子里,后又被囚在小黑屋中孤独地过了五年,她多渴望能过正常日子,做梦都想着每晚躺在容成济怀里安睡,就如现在躺在明常身边一样。可容成济很少在她那过夜,而她时日不多,陶人传魂,遇水化人,最多维持三个月,她要想办法完成容成济交代的事,这一切结束后,就能和容成济回曹家……

    明常对她很好,得了闲就来看她,和她说话解闷,给她送各种奇怪的小动物,短耳朵兔子、会唱歌的鸟、白色的鹿、尾巴比身子还长的狗……每天下午,丫鬟都会端来各式甜点,她不喜欢吃甜食,可袁氏喜欢,她就忍着腻吃了。天气好的时候,明常会带她去城郊踏青、爬山、放风筝,最刺激的是骑马,她坐在马鞍上紧紧拽住缰绳,明常牵着马慢慢地走,绿草如茵铺到远山上,不知名的小黄花散着淡淡的香,暖暖的风吹动马儿的鬃毛,她说,郎君,你再走快些。明常依言加快脚步,她又怕,嚷着慢些慢些。明常哈哈地笑,翻身上马,胸膛像坚实的城墙,双手围成一座瓮城,她安坐城中。鞭子挥动,马儿哒哒哒跑起来,她啊啊地叫,放开缰绳攀着明常的手臂,虽害怕,但心里说不出的畅快。

    她总幻想着背后稳稳护住她的人是容成济。

    三月之限即到。曹元怜沉溺于明常的宠爱,竟有些不舍得。明常夜夜与她同床而眠,但从不越过最后一道线,曹元怜羞问缘由,但觉得只这样也很好,她冒充袁氏,得无限恩宠,明常虽名声很差、器量褊窄,但对发妻情深义重,如此也可解思念亡妻之苦,一举两得。

    三月很快到了。某日明常醒来,发现身边的袁氏消失了,门窗紧闭,院里丫鬟小厮众多,她不可能自己跑走。那几日明常脾气很差,稍有不如意就打骂下人,众人皆惶惶不安。好在半月后,桑陵城的容成济又送了尊陶人过来,一夜过后陶人再次化成袁氏,明常脸上才有了笑。

    夜里曹元怜伏在明常胸膛上,一只手指绕着发丝玩,看似不经意地说道:“幸而容城主通阴阳,将奴从地府带了上来,才有你我夫妻二人今日团聚。”

    明常双手枕在脑后,“嗯”了一声:“我倒没听过他会回魂之法,只听闻容家有不可告人的秘术。”

    “那便是了。容城主许是听闻郎君丧妻悲痛,念着兄弟情谊,才出手相帮的。不然改生死逆天命,是极危险的。”

    明常冷笑道:“我不信他这么好心。当年你还指着鼻子骂过他,他怎可能如此大度助你还魂?必定是另有所图。”

    曹元怜思索了一会,才道:“奴幽冥一遭,灵府混沌,前事记不清了,只当他是好人。不论所图为何,他能让你我再次团圆,奴感激他。”

    明常许久没有回答。曹元怜抬头一看,他闭上眼,仿佛睡着了。

    那三个月过得飞快。期间曹元怜几次提及容成济,明常都不作声,最后那夜曹元怜抱着明常,半是哀求半是撒娇,要明常报答容成济。

    “他有千般企图,郎君想办法应了便是,倘若惹恼了他,奴又见不到郎君了。”曹元怜说着掉了泪,那眼泪里三分真意、七分虚情。明常叹气道:“先睡吧,明日再说。”

    明日,袁氏又消失了。

    这回等了整整一月,容成济没再派人送陶俑过来。明常最终等不住,写了封信飞鸽传到桑陵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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