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心

    曹家被灭是两年前刚开春那会,恰是阮棠来桑陵城的前一月。

    当今天子昏庸无能,奸相花云早把持朝政二十载,权柄滔天,莫说曹谋这样的官员,纵是皇子,也要依附于他。曹谋本也是奸相门生,但自诩清流,不肯替花云早卖命,棋子无用,被抛弃也是早晚的事。那些清流倚仗太后,明里暗里和花云早斗了十几年,太后一死,失去凭附,这回被连根拔起,从此朝中“只见繁花色,不闻流水声”。曹谋有三儿一女,女儿曹元怜自幼体弱多病,长到十四岁时,又得了怪病,全身溃烂起泡,药石罔效,曹谋将她送到了桑陵城容家。传闻容家有神土,和水成泥,服之可医百病解千毒——都是传闻罢了,若不是无计可施,谁会死马当活马医,选择相信一团泥巴能救人命?曹元怜在容家吃了一年的泥水,到底抗不过命,及笈那年病殁,遵遗愿就葬在了桑陵城外青山上。

    “曹元怜并没有死,容家藏了她十年,其中缘由我亦不知。去年我于市中购得青蚨血,传说用青蚨虫母血或子血涂银,再以子血或母血召之,不论远近,银子必飞回……”

    “奸商!”阮棠脱口说出,说完又忙捂住嘴。卫迟不与她计较,继续说:“我将那罐青蚨血放在仓房,谁知第二日曹元怜抱着个木箱子躺在仓房中,浑身是血、奄奄一息。那时她还是二十来岁的模样,只说自己是曹谋之女,谢我救命之恩。我虽一头雾水,但不想惹麻烦,给了她些银两就打发她离开了。”

    其他的再问,卫迟也说不出什么来了。阮棠只好作罢,当晚睡一阵醒一阵,极不安稳,天刚亮就起来了,胡乱洗漱一下就出门去寻曹元怜,只要找到鸾鸾,就能找到穿越之法了吧?

    阮棠走出巷子,一路顺着鱼贯街问过去,却没人见过曹元怜,而且众人关心的不是什么背着木箱子的老人,纷纷议论着昨晚城主亲自带人抓住了妖僧,命人当场用白绫绞死,把尸首呆在西城门上示众呢。好多胆大的人跑去看了,阮棠想起曹元怜穿着的僧袍和秃秃的脑袋,心中一股不祥预感升起,跟着人群走到西城门,走出十几步,抬头看,晨光照耀,高大巍峨的城门上晃悠悠挂着个穿焦黄色袍子的老人,老得即使死了,看起来也和活着没有什么区别,又或者说,她活着的模样就像个死人。她的背上还背着那个木箱子,崭新的,刷了漆,油亮亮的。

    周围的人有的叹息,有的称快,有的壮胆子来看了,又心生不忍,掩住眼睛走开了。阮棠僵在原地,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眼底热泪被风一吹,滚落下来。

    曹元怜真的死了。

    阮棠红着眼睛回家时,家里多了个女子,坐在院子里,身材微胖,皮肤白皙,穿紫色上襦,靠在树下仿佛一丛开得很淡的花。她望着阮棠走进来,笑了笑,声音和她脸上的肉一样软:“卫小娘子。”

    阮棠觉着她眼熟,问道:“你是谁?”

    “我是曹元怜。”她一直笑着,只有眼睛在动,“也不对,曹元怜已经死了。我也快死了。”

    阮棠听不明白,心里有些害怕,停了脚步喊:“卫迟!卫迟!”

    卫迟又出门去了。他总是很忙。

    “你别怕。”曹元怜闭上眼,许久,才又开口,“我已将死,唯有一愿,死后这点骨灰能归故里,纵是洒到护城河里与淤泥一处也瞑目。卫小娘子,能说的我都告诉卫迟了,能给的也都给他了,谢他这几年的暗中庇护。劳你转告他,一定把我这点骨灰带回帝都……”说话间,她的头越来越低,低到衣襟里、低到看不见发顶,阮棠哆嗦着捡木棍一挑,衣裳下是一具陶俑,发髻高挽,明眸红唇,宛若真人。

    卫迟回来后,看了看陶俑,说是混了曹元怜的骨血,阮棠于是更不敢碰。那晚她整夜没合眼,也不肯回自己屋中,抱着被子猫在书房中卫迟平时小憩的榻上,死活不愿走。一闭上眼,城门下晃悠的尸体就仿佛晃到她脑门上,她怕。卫迟就坐在烛火边,给她讲了个睡前故事:“你不必害怕她,她原也是个苦命的痴情女。”

    桑陵城现在的城主容成济,与曹元怜的父亲曹谋,虽年岁相差许多,本是同乡好友,感情甚笃,而曹元怜自小仰慕容成济,自会走路那会,年少的容成济就抱着她穿花折柳、逗猫喂鱼,手把手教她写字。后曹谋入帝都,容成济下桑陵,一人自命清流,不与奸相花云早为伍,一人遵父遗命依附花云早,在花云早的扶持下当上桑陵城城主,每年从桑陵送往丞相府的奇珍异宝数不胜数,两人在官场上分道扬镳,但私交依旧亲密。曹元怜十四岁那年身染重病,容成济听闻后写信提出不如用容家神土试着治一治,曹谋同意了,将女儿送到千里之外的桑陵。

    曹元怜不记得自己是怎样进的桑陵城,也不记得桑陵城是怎样的繁华景象。她一直在昏睡,直到容成济亲自给她灌难喝的泥水,她呛得直咳,只觉泥水下肚,仿若蛟龙入海掀起惊涛巨浪,闹腾得她叫“疼”,喊了一夜,终于醒来,躺在个青年男子的怀里,身上裹着厚厚的被子。

    那人倚着床柱闭目正好睡,曹元怜抬手摸了摸那张久违的脸。动作很轻,她毕竟病太久了,没有力气。

    男子没有睁眼,抓住她的手往被子里塞:“你一直喊冷,扒在我身上不松手,折腾了一宿。”

    曹元怜此时不冷了,但还是往他怀里钻:“我终于见着你了。”

    容成济皱着眉,依旧没有睁眼:“小元,这几年你不断给我寄信,我很少回……”

    “因为你太忙了。”

    “因为我在第一封回信里说得很清楚了,我希望你过得顺遂无忧,得一如意郎君,安稳一生。”

    曹元怜想起自己日日写信,积攒一月,便差人送到容家来,日盼夜盼,等着容成济哪怕回一句话。容成济总是说她年纪小不懂事,可她心里什么都明白,知道自己选的如意郎君是什么样的,知道自己不是年少不经事胡闹,知道自己是真心喜欢容成济。她说:“我和你在一起,也可以顺遂无忧、安稳一生。本来娘亲给我挑好了夫家,父亲也不许我再给你写信,幸好我得了这病……大夫都说我快死了,可我很欢喜,若不是这病,我都见不到你。”

    容成济终于睁开眼,但没有看曹元怜,只是望着屏风上的荼蘼花,良久,叹出两字:“何必。”

    传闻前半部分没有错,曹元怜躺在容家喝了近一年的泥水,渐渐好了起来,比之前更丰腴了些,少女婀娜的曲线也日益明显。她愈发离不开容成济,每日在楼上眺望,等着容成济从柳下缓缓而来,穿过假山堆,上了浮桥。他走到桥上时,曹元怜总会喊他,声音像夕阳里的晚风又软又暖,而后挥着手里的帕子,眼底眉梢都是雀跃。

    容成济每天来一回,亲自给她喂药。那泥水实在难以下咽,又苦又涩,还辣喉咙,若是以前喝药,她必捏着鼻子一口气干了,然后赶紧咬一嘴的蜜饯,可为了多留容成济一会,她喝泥水时,总是一小口一小口地抿,末了整个人耍赖地趴在容成济身上,一边喊苦一边挤两滴泪博同情,容成济便轻拍她的背安抚。

    若是旁人看了她这模样,定要骂她不知礼义廉耻,女孩子家家的脸面全不要了,可她顾不得,只要和容成济在一起,她便开心。

    曹元怜及笈那日,容成济来了两次。

    头一次,看着曹元怜喝下那碗兑了泥水的药后,容成济如往常那样离开了。日薄西山时,他又来了,手里拿着个漆雕木匣子。

    曹元怜正坐在妆台前梳头发。晒了近半个时辰的日光才把刚洗好的湿漉漉的头发晒干,曹元怜十指作梳爱怜地梳弄着散发,夕光从窗格洒进来,她的发晕出一层金灿灿的、朦胧迷人的光,肉乎乎粉嫩嫩的腮帮仿若枝头熟得恰是时候的蜜桃。容成济在屏风边呆站了好一会,直到曹元怜从镜中发现了他,转过头来笑着问:“你今天来了两趟了。”

    她很喜欢笑。

    容成济走到她身后,打开木匣子放在台上,里面是一支金钗,钗头一个胖娃娃屈膝托腮,笑脸如莲,十分可爱。

    “今日是你生辰,你都忘了?”

    曹元怜确实是忘了。在容家的日子,从晨光照白了窗纸,再到烛光接续夕阳涂黄屏风上的荼蘼,一天就过去了,她不记得过去多少天,原来一年了,真快啊。拿起金钗,曹元怜指尖摩挲着小女娃的笑脸,忽而有点想家。往年今日,曹家上下都会为她庆生。

    容成济没有说话,低头把她的长发拢起,想了想,笨拙地为她梳了个发髻。曹元怜有些惊喜,容成济从不主动和她亲昵的,于是紧张得端端正正地坐着,就怕手一动或身子一歪,惹容成济不乐意。容成济拿起金钗,插入刚绾好的松松垮垮的发髻里,曹元怜抬眼看镜子,正好与容成济对视,咧着嘴傻笑。

    容成济也一笑,但很快移开目光,虚咳一声,便要离开。曹元怜回身抱住他,哼哼道:“你多陪陪我嘛,十五岁一到,不知还有多少光景。”说着,眼角落下泪来,这一年虽然病情好转许多,可先前那些大夫都说她活不到及笈,算命的也说她命长不过十六岁,近日来她心中大不安,总预感着有大事要来。容成济轻抚她的后背,低声安慰:“别乱想。”

    曹元怜把脸在他胸前蹭了蹭,又慢慢站起来,蹭到他的脖子,蹭到他的侧脸。容成济捏着她的肩膀,不知该做何动作,在曹元怜的嘴唇落到他唇边时,他终于将那软绵绵热乎乎的姑娘推远一些,自己也往后躲了躲:“小元,别胡闹。”

    她“嗯”了一声,不管不顾地去亲他,笨拙但坚定,两只手环住他的脖子,整个人几乎挂到他身上。

    “小元……”容成济又推。

    “我十五岁了,不是小孩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还是不喜欢我吗?”

    容成济深呼一口气:“我不是不喜欢你……我对你不是那种喜欢……”

    曹元怜的眼泪流得像雨打残花,一朵一朵簌簌地掉。她低头在容成济肩头狠狠咬了一口,随后又踮起脚尖,疯了似的扑到容成济身上,毫无章法地亲他。

    容成济一退再退,最后坐到床上,曹元怜便跨坐上去,伸手扒他的衣服。

    他半推半就地从了,任凭她胡乱动作,后来见她几次不成功,便翻身将她压在身下:“你真的想?”

    曹元怜抱住他,微微颤抖地说:“我只是做我现在想做的。”又故意在他耳边轻声道,“是我睡你,你放心,日后若有悔,也赖不到你身上……啊!”

    太阳渐渐落下去,屏风上的荼蘼也渐渐看不清了。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