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婚

    桑陵城号称天下第一繁华地,城中茶坊酒肆数不胜数,彩楼欢门不计其数,百业兴盛万姓安居。城中有一小商人,名唤卫迟,年方二十,几年前来桑陵时身无长物,穷得野狗见了都不睬,如今竟攒了钱在城中一僻静处买了个半新的小院子。

    买房后没多久,卫迟成亲了,他行事低调,不过请些好友在巷口脚店吃了些酒、放几挂鞭炮。天色刚黑,他便匆匆辞了宾客,众人了然地笑,有人起哄:“卫小官人心急了!”

    卫迟回到家中,进门落锁,一面往房内走一面摘下头巾,又脱去外袍,随手披在衣桁上。

    他的新娘子一身喜服,静静地躺在床上,却是阮棠。

    卫迟洗漱一番,终于惬意地躺下,一只胳膊从阮棠颈下穿过,另一只手放在她腰间,抱了好一会,又低头去亲阮棠的嘴。

    阮棠的梦恰在这时醒了。

    卫迟并不意外她此时苏醒。

    她很意外眼前有个陌生男子正在亲自己。

    她挣扎拍打,可对方酒气上头,一条腿压住她,又握住她的手腕,两人唇舌间的交战不输手脚。良久,那人终于撤了力气,阮棠大口喘着,愤怒和羞愧让她握紧了拳头,朝卫迟眼睛就是狠狠一捶。

    卫迟低哼一声,捂住眼:“阿绵,你作甚打我?”

    正坐起身慌慌张张要爬下床的阮棠不由得停下动作:“阿绵?”

    她想起那个梦,随着光照进黑暗的声音唤的不就是“阿绵”?她的意识慢慢清醒,环顾四周,雕花木床,红纱帐,喜烛,古香古色的布置……穿越了?她低头,发现身上穿的果然是古时候的婚服。再看那男子,长发高束,眼如点漆,浓眉如剑,红唇水润,两颊微红,身上还有淡淡的酒气。

    “你是谁?不管你是谁,我先说清楚啊,我不是阿绵,我叫阮棠,我可能是穿越了,我不是你老婆。”

    卫迟一怔,半晌,松开捂着眼的手,道:“我自然知道你叫阮棠。阿绵,你不记得我了?”

    阮棠看着他那只红肿的眼,正担心会不会被抓去见官,卫迟忽然凑过来,她本来已经爬到床沿,被他这突如其来的靠近一吓,整个人往后倒去,幸而卫迟拉住了她,没让她的后脑勺磕到地上去。

    阮棠一只手努力拉着被角,一只手扯住卫迟的肩,有些急了:“我说了我不是阿绵,我是穿越来的!”

    良久,卫迟轻轻叹了口气,稍一用力,把阮棠拉回怀里,抱着躺下:“先睡吧,酒喝多了有点晕。”

    阮棠又挣扎,却听见他说:“你再乱动,我可顾不得你是不是阿绵了。”

    她于是不敢再动,但仍试图和他讲道理:“我理解你的心情,新娘子突然被换了魂,你肯定难以置信痛不欲生,但我也是无辜受害者,你先放了我,明天我们再想办法行吗?”

    卫迟没有理她,自顾自睡了。阮棠听见耳边均匀的呼吸声响起,自知多说无益,只能僵着身子努力拉开两人的距离,睁眼无眠到天明。

    这一世的阮棠小名叫阿绵,和卫迟早有婚约,卫迟到桑陵城打拼赚钱,前两年阮棠父母去世,卫迟便将阮棠接到桑陵城同住,如今好不容易买了院子有了落脚处,忙不迭地完婚,不想又出了岔子。

    这是第二天卫迟说的。

    阮棠听卫迟如此这般说得伤心,心里不免有些愧疚,劝道:“我们找找法子,让我穿越回现代去,你娘子也能回来和你团聚。”

    卫迟一只手拿着鸡蛋在眼睛上滚啊滚:“你就是我娘子。”

    “我不是。”

    “我不会认错。”

    阮棠翻了个白眼,不想跟他继续理论。

    “出巷子右转,开脚店的郑婶你还记得吧?”卫迟掏出些许碎银递给阮棠,“想吃什么让她送来,余下的钱就寄在她那,日后我若不在,你去她店里吃喝,钱用光了她会告诉我。”

    阮棠是个社恐,如今人生地不熟的,她更加不敢独自出门,死活不肯去。卫迟指了指自己乌青的眼,道:“旁人见我新婚之夜这样,保不齐传些什么话,以后你我出门就难抬头了。”

    纠结再三,阮棠还是出门了。郑婶似是与她相熟,一面招待一面殷勤地问昨夜怎样,阮棠吓得丢下银子就跑,身后细细的嬉笑声伴着郑婶那句“小娘子羞了”,鬼似的追着她。如此几日,纵是她不出巷子,街坊邻居也传遍了卫迟婚后纵欲过度、出不了门的谣言,在脚店的那些熟客每每见了阮棠,都掩袖偷笑。

    阮棠嚼着饱受嘲笑买来的饭菜,忍了又忍,实在忍不住,将事情全告诉了卫迟:“以后出门,你难抬头了。”

    卫迟放下筷子,道:“无妨,任他们说去。”

    大人好度量!阮棠心中暗叹一句,又说:“我不想出门了,你眼睛的淤青散得差不多了,以后你去买。”

    卫迟想了想:“那明天我去买。只是你不出门怕是不行,容家瓦子给你的假只剩五日了……”

    “容家瓦子是什么?”

    卫迟叹气,给她解释了半天。

    原来此世的阮棠有一段灵舌,可模仿婴孩儿童、少女少妇、老妪老翁等人声,亦可学鸟蝉牛马、雨雪风雷等自然之音,于是来桑陵城后,找了个在城中一处瓦子给傀儡戏配音的工作。容家瓦子是桑陵城里数一数二的,当初卫迟托了好些人,再加上阮棠模仿的各类人声惟妙惟肖,一人可配数角,容家瓦子才收了她。瓦子里说书、杂耍、皮影、戏法、傀儡、歌舞等,各种娱乐无所不有,阮棠听了,一面惧怕上班与生人相处,一面又好奇向往那热闹好玩的去处,想早日见识。

    “可我忘了怎么模仿别的声音了……”她愁容满面,“会失业的吧。”

    “这几日你好好琢磨,能记起最好,若不能,再寻他处就是,不怕。”

    “那你呢?你什么时候回去上班……额,做你原来的营生?”

    “明后天。”

    说话间,已吃了八分饱。阮棠放下碗筷,卫迟收拾一番,自去洗碗。阮棠倚门看他从院中古井打水,拿丝瓜络和肥皂团仔仔细细擦去盘上油渍,心想真是个居家好男人。弄完已过晌午,卫迟回书房歇息——那夜过后,在阮棠的强烈要求下,卫迟搬去了书房睡。

    那间书房总是关着门,阮棠没进去过,就在主屋东面。西面是茅厕,中间柴火间,最外厨房,阮棠去看过一圈,都还整洁,可惜没有自来水。院子不大,又在巷子深处,隔壁都是废弃老屋,却是卫迟能买得起的最好的地方了。

    黄昏时,走在巷子里,人影被拖得老长,像竹子,手一张开,又像稻草人,阮棠小跑着学鸟飞翔的模样,忽左忽右,忽快忽慢,嘴里还“呜呜”着助力。恰有燕子从头顶掠过,叫了两声,阮棠停下抬头张望,学着叫一声,竟与燕声一模一样。

    她又惊又喜,清清嗓子,又学着叫唤,竟有三两只燕闻声落到人家墙头,转着小脑袋盯她。

    肌肉记忆吗!太好了不会失业了!阮棠开心得晃起手中木盒。

    于是到了郑婶的脚店、打开盖子后,发现里面的碗碟碎了不少。

    郑婶说话一向大嗓门:“怎么都碎了!没事没事,我这有,先借你用了!”一面回身拿柜上的碗碟一面和倚在柜台前的三两位大娘继续八卦,“你们是没见到,街尾那个胡家的小相公,乐得什么似的,天天抱着美人坐在屋里傻笑,他爹娘请了多少僧道术士,都没用!那小相公慢慢就病了,如今连床也下不得了……”

    阮棠本无心探听,但又听一大娘道:“泥人儿会说会笑、能跑能动,还变成了真人,大奇事!”

    她一下子想到自己穿越前,在考古现场和缪叔看到的会动的木佣,心中一激灵,但也不敢凑上去加入,只在旁边假装漫不经心地听。

    原来,最近有妖僧在城中卖陶俑。陶俑皆女子,纱衣襦裙钗环玉带,与人无异,过路男子见了,一眼着迷。传言那些男子将陶俑买回家去,不过三天陶俑化为真人,那些男子沉迷温柔乡中,诗书不研读、商铺不经营、妻儿不管顾,意志消沉人消瘦,半月后便瘦骨嶙峋双目突出,性命垂危矣,闹得人心惶惶。昨日城主下令搜捕全城来历不明的女子,不管真假抓到后通通火烧扬灰,有些烧后确是陶俑,有些是无辜女子,竟被活活烧死。阮棠听得愤怒,这什么狗官,草菅人命!紧紧握了拳,仿佛城主在她掌心,她要将其捏死。

    她回去和卫迟说了这事,不停地骂城主。卫迟低头看着和家中花纹样式都不一样的碗碟,不敢多问原因,只时不时跟着骂两句。

    “确实狗官,猪狗不如。”

    “可惜那些无辜姑娘。城主该死。”

    “骂得对……来吃点菜。”

    次日卫迟早早就出了门。阮棠在院中晾衣服时,忽听见敲门声,吃了一惊,心想许是卫迟的朋友,自己独自在家又不好招待,而且万一是坏人……于是屏气息声,当做无人在家。

    那人又敲了敲。

    “卫迟在家吗?”

    是个苍老嘶哑的声音,分辨不出男女。阮棠打开一条门缝,门外站着个光脑袋老人,满脸褶皱,佝偻着身子,披僧袍拄木杖,估计是落光了牙,嘴巴抿得看不见唇,眼皮耷拉到瞧不见眼珠子。阮棠心中戒备松了不少,将门又拉开一些,道:“卫迟出门去了,还没回来。”

    “能否容老身进屋坐一坐,等等他。”

    阮棠忙让出路来。老者颤颤巍巍进门,阮棠落了门闩,便去扶,却觉老人的胳膊僵硬冰冷,搀着坐下,发现老人身后竟背着个木箱子,始终不肯卸下。阮棠又倒了杯热茶,实在不知说些什么,便坐到窗边的榻上,随手翻卫迟的书。老者也不多说话,喝了茶,静静坐着,仿佛呼吸都停止了,阮棠偷眼望去,觉得屋里坐的好似一尊泥塑。

    等到暮色四合,也不见卫迟回来。阮棠跑了好几次门口,顺着长长的巷子望去,始终看不到熟悉的身影。最后一次,她倚在门口思索着要不要去郑大婶的脚店里买些鱼肉羹来吃,老人颤颤巍巍地走了出来,沧桑的脸上所有表情都被老态取代,真的很老了,老到看不出年纪、辨不出男女。老人似是微微叹了口气,又似只是长长吐出浑浊的呼吸:“小娘子,看来卫迟不愿见我。你告诉他,曹元怜记着他的好,不论他出于何种目的救的我,不论他到底是谁。”说着,慢慢跨出门,拄着木杖缓缓走入长巷尽头的昏昏暮色里。

    曹元怜走后不久,卫迟便拎着肉羹回来了。阮棠饿得肚子咕咕叫,三两口扒完,才说起下午的事。卫迟静静听完,没有说话。

    “曹元怜是谁?看起来没有一百二也有一百岁了,你怎么不见她,让个老人家白等半天。”阮棠擦擦嘴,又给自己倒水漱口。卫迟正在整理被她弄乱的书籍,淡淡地说:“曹元怜今年不过二十几岁,是前御史曹谋的女儿。”

    “哦……谁?”阮棠猛地起身,水杯被打翻,骨碌碌在桌上转。卫迟抬头看她,一字一顿地说:“前御史曹谋的长女。”

    石碑上那句话又浮现在眼前。

    “永平八年,奸相构陷御史曹谋,曹家族灭,鸾鸾失母。”

    她急急走到卫迟面前,握住他的手,颤声问:“今年是……是什么时候?你们不过公历的吧?”

    卫迟奇怪地看她一眼:“永平十年。”

    永平……鸾鸾失母……曹元怜是鸾鸾?为何二十几岁的她看起来那么苍老?阮棠的手握得更紧,又问:“你认识她?你还知道哪些关于她的事?告诉我,告诉我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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