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妇人自噩梦中惊醒。

    她已不再年轻,细长深刻的皱纹攀附眼角,即使涂上了厚重的脂粉,也分毫毕现。

    不过丫鬟仍足足用上一个时辰,为春亦时化好了精致的妆。

    妆容将冷汗与眼泪抹去,锃亮的镜子里,依稀可见这位百英庄老庄主当年风华。

    “不迟他,又去找小晚了么?”春亦时捻着一颗颗鱼食,见鱼儿争相跃出湖面抢夺,她便又多撒了些。

    婢女恭敬地应了声“是”。

    春亦时黯了脸色:“让他点到即止、早些回来,勿伤了两家和气。”

    婢女躬身应下,嘴角却是一撇,显是不以为然。

    当初春家秋家感情是好,但在秋勿晚斩春不迟之父单万河于剑下后,两家之间哪还有什么和气。

    老庄主真是老了,记不得事了,连自己夫君死于谁手,都忘了个干净。

    鱼儿散去后,寒潭愈发显得清幽,水波隐隐绰绰,似是一张张故人面孔,变幻莫测。

    其中一位,乱发蓬勃,面容腊白,灰色的铁质眼珠一眨不眨,僵硬的肢体微微前倾,似乎在向谁递着什么东西。

    “黄粱一梦,惊悬而起。惊木悬木本是一对,惊木制的法器可带人入梦,既你执意破局,我且将这入梦令借你,春庄主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进梦一探便知。”

    李破途对面,一双满是剑茧的手伸了过来,小心翼翼地接过了这枚小小的入梦令。

    傀儡冷冰冰的眼里极快地闪过一抹难以分辨的情绪。

    “魂魄入梦,真身空悬,可要多加小心呀,秋大侠。”

    ……

    许是李朝行一手隔空入符起到了作用,接下来几日,倒是再没有不长眼的。

    十天一晃而过。这日清晨,阿琳达想吃街北老张面摊子上的油泼小面,早早便去排队。

    李朝行坐于窗沿,望着蔼蔼晨光,手中铜币抛起又落下。

    昨日的刺客,什么线索都不曾留下。

    他们长相普通,衣装干净,兵器是统一制的铁器,不仅跑得快,自尽也是毫不犹豫。

    “叩叩。”房门突然被敲响,来人未作等待,在敲过门后便闪身而入。

    “悬木第一任买家,徐衍之。现拥有者为秋勿晚。”

    此人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声音嘶哑目光混浊,一张价值不菲的□□严丝合缝地盖在他脸上,缓慢而清晰地说完了全部信息后,他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宣文阁。

    通闻楼的“信使”向来如此,他们好似一个精密的轴,有着设定好的、百年如一日的轨迹,就算顾客第一遍没听清楚,或想与之产生额外的接触,信使也不会多作停留。

    所以李朝行索性嘴都没张。

    虽说第一个名字略显陌生,第二个名字却无疑如雷贯耳。

    这个人,在今晚,就要和春不迟一比高低。

    是巧合么。

    若李朝行问的是惊木的去向,此时他也许能想到更多,李破途从不做烂好人,从他手里给出去的东西,绝不会单纯是为了挽救。

    眼下,李朝行只能去寻秋勿晚。

    大战在即,这位高权重的武林盟主,早就离开了通闻楼,不过道家找人自有一套,李朝行来到当初他们撞见的转角,以步伐量距,调整几番角度后,很快推出了秋勿晚当时所住的房间,再从他房中找到一根还未打扫掉的剑柳,附于黄符背面,以手蘸水,画符成咒,一张寻人符就此成型。

    不过这寻人符初一生效,就在掌心嗡鸣不止,其上图案更是火急火燎地褪色,很快便消失了一小半。

    李朝行皱眉。

    人言十日后,并不是十日晚。任谁也不会想到,春秋之争,竟然是在早上。

    而现在看来,秋勿晚竟是不敌春不迟,若他没藏一手底牌,怕不等到李朝行找过去,寻人符就会因秋勿晚身死而彻底无用。

    李朝行给阿琳达留了张字条,翻身跃出楼外。

    金都繁华,日头未升城内便已有了人声,三两行人行色匆匆,无一察觉到李朝行从他们身边掠过。

    李朝行并不擅长轻功,他给双腿各拍了一张轻身咒,紧赶慢赶,总算是在秋勿晚血流干之前,到达了他们相约之处。

    那是枕魂河旁的一片竹林。

    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几具尸体。

    李朝行扫了一眼,认出他们所围,乃是一个无比凌厉的七星剑阵。

    怪不得秋勿晚身受重伤,俗话说好汉难敌四手,一个春不迟他尚能对付,七八个顶尖高手齐至,即便是武林盟主也只能饮恨。

    只见秋勿晚被自己的剑仰面钉在了一颗老竹上,高大沉重的身躯将竹子压的几近弯折,他的四肢被拧断向后叠起,鲜血如雨而下,浇得绿叶腥锈淋漓。

    他嘴里紧紧咬着一块罗盘模样的物什,林间晨雾如有意识般盘旋于它四周,又苦于无法切实触碰,只得焦躁地扭动着缕缕烟波。

    另一边,清冷的晨曦悭吝地在春不迟脸上留下一道浅痕,仿佛将他的脸切成了两半。

    一半血肉模糊状如厉鬼,一半面容姣好更胜春色。

    他伤势远没有秋勿晚严重,但也失去了神智,圆睁的瞳孔微有扩散,显然正沉浸于梦魇之中。

    李朝行的目光在悬木所制的溯梦盘上停了一刻。

    溯梦盘小巧精致,灵气盎然,虽有一半被秋勿晚咬在了嘴里,但在李朝行眼中,那枚独特的沙漏印记依然清晰可见。

    但溯梦盘滴血认人,可怜李朝行拢共不过十余滴心头血,还是他在肉身被毁前保下的,这时分出去一滴,不免有些肉痛。

    鲜血瞬间消融,李朝行只觉眼前一花,再看已是别有洞天。

    但见云素风清,水天一线,身周无人无魂,在幻觉中他竟依旧是鲜活的天之骄子,师门骄傲,万人景仰。

    新晋状元郎端的是神明朗俊、清逸非凡,剥去了后来那温润的蜜糖壳子,此时墨画似的眉眼明晃晃地显出几分锋锐来,若是离近了看,那对琥珀的瞳仁里似有焰光,是一把烧得嚣张的火,透着不死不休的烈性。

    水中的少年肤如冷月,身矫筋健,未束道冠,亦未着道袍,他向来端正,只在高中那天漏了些许狂放。

    李朝行对着水面静了一息。

    溯洄从之,过载难回。溯梦盘想将他困在这里,用这个连他自己都歆羡的形象。

    李朝行不见喜怒,只伸手向虚空,拈了一张金色的符咒。

    破字出口,远处骤然变化。

    有三人或坐或立,正在交谈。

    其中一人有些面熟,似和春不迟有几分相像。

    尽管身形并无变化,依旧是那副鲜衣怒马的后辈模样,但李朝行只扫了一眼,便毫无留恋地朝那边走去。

    “单兄,我知你心切,但入梦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说话之人正是秋远亭,他长得剑眉星目相貌堂堂,对面的单万河则是方脸宽目,一派正气。

    再远,便是当时的百英庄庄主,春亦时。

    百英庄从来是女人当家做主,嫡系子弟亦都继承母亲容貌,均生得花容月色。

    溯梦里的春亦时不过双十,自是美若天仙。

    单万河语气焦急:“我等不得,之前是不知,如今既知亦时是因为…我又岂能坐视不理。”

    秋远亭道:“自古以来,只闻鬼怪夺将死之人的身子,若有人能夺活人之舍,此子定非同凡响,贸然入梦,恐有变数。”他定定看了一眼脸色苍白垂眸不语的春不迟,又道,“单兄本就经脉阻塞,修为停滞不前,入梦后如遭偷袭,彼时亦时又该如何。”

    “依我之见,不如由我出手,单兄为我掠阵…”

    后面的话越来越轻,李朝行便听不清了。

    梦境也随之崩坏更迭,很快就浮出了第二幕。

    意料之外的,第二幕并没有承接上一场,出现在李朝行面前的,是浑身浴血的秋勿晚。

    他看上去不过弱冠,正用剑指着单万河,双目呲裂,因充血而变得猩红:“你到底是谁?!”

    李朝行挑眉。

    据方才所见的交流,此刻秋勿晚若是剑指秋远亭,他反倒不意外。但这时秋勿晚看上去已然要杀了单万河,显然已近终局。

    画面倏尔又是一变。这回是四十余岁的春秋两人,他们没有带伤进来,不过身上凝固着大片血迹。

    春不迟的神色很复杂。

    他的手掐住了秋勿晚的脖子,但并没有使力,不仅没有使力,还在微微颤抖。

    两人对视良久,春不迟嘴唇哆嗦着,最后竟是松手拍了拍秋勿晚的肩。

    他脸色简直像是一锅精彩纷呈的乱炖,里面还夹着好几只苍蝇。

    秋勿晚神态还算自如,但也不怎么好看。

    就在李朝行打算上前询问时,一道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春秋身后,电光石火间,身影鬼魅般伸出手,一掌,便穿透了秋勿晚的胸膛。

    在如此巨力之下,他却行有余力地扭过头,向李朝行露出一个恶意的微笑。

    你若是要趟这趟浑水,也会是这个下场。

    对方胸前纹着的符号让李朝行脸上本就不多的表情尽数褪尽。

    尸体难免凉薄冷淡,活人则不然。

    何况他此时为少年,本就极富压迫性。

    天道珠飞速转起,李朝行看也不看,伸手即是雷符。

    “玉清始青,真符告盟,天降神威,急会黄宁,氤氲变化,吼电迅霆,闻呼即至,速发阳声。”

    五雷咒出,蓝紫的雷电于屏息间撕裂苍穹,如雪亮的弯镰,带着天地万钧之势,轰然劈下!

    即使是幻梦,地面依旧在刹那崩开下陷,蜘蛛网状的裂痕以点为中心,密密麻麻无边无际地蔓延开去,缝隙如攒动的眼珠,一瞬间就爬满了整个空间。

    尘烟未消,一人已如风般掠至,李朝行手背金符,以指为刃,干净利落地一刀斩断了对方捅穿秋勿晚的那条胳膊,原生的身体轻盈而亢奋,比一般人更浅的瞳孔紧紧收缩,聚着一点摄人心魄的寒光。

    少年就像一只全力出击的豹子,收臂,旋身,弹腿,脚尖绷直,重重踢向敌人焦黑的下颌。

    这一下的力道远超常人能够到达的极限,竟直接让敌人的头颅冲天而起,几乎脱离身体。

    若不是五雷让他声带受损,这一声惨叫是怎么也忍不住的。

    他甚至来不及说出半个字,就消散在了这段梦境中。

    一列气势浩然的金符簌簌而飞,足足搜寻了五六遍才不情不愿地回到主人身上。

    李朝行停在春秋两人身前,此时秋勿晚因难御动荡与伤势,已不得不躺在了地上,春不迟半蹲于他右侧,警惕地看向这位突如其来的外人。

    “他外负贯穿伤,神魂亦在刚才受损,出梦即死,唯有破梦一途可走。”李朝行声音清浅,听不出情绪,“你可知伤他者为谁?”

    春不迟闻言脸庞扭曲一瞬,用尽了力气才堪堪挤出几个字。

    “夺舍者,徐衍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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