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滋啦作响的热油浇在红彤彤的辣子上,激起扑鼻的香气。

    女孩不太熟练地用筷子挑起晶莹光滑的面条,平静地重复了一遍马库斯的话。

    “有炼金术式的痕迹?”

    马库斯厌恶地看了一眼阿琳达碗里的食物,不情不愿地答道:“虽然没有办法还原,但我们绝不会看走眼。”

    “毕竟,我们和他们,是几世纪的死敌。”

    尊贵的西方教皇如今入乡随俗地穿着一身宽大的黑色斗篷,借此遮盖那双过于醒目的赤瞳,也挡住了嘴角垂涎的弧度。

    “在炼金学里,它的名字叫爻,用以压制邪灵,爻的仪式本身并不复杂,但仪式所需要的道具过于稀少,它们生长且分散在大洋东西,极难获取。”马库斯缓缓道,“所以,这个术式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了。”

    阿琳达咽下一口面条,火辣的味道充斥冰冷的脏腑,像是久违的生命力在冲撞。

    她眨了眨眼:“你的情报很有用,教皇先生。”

    “那么——”

    “那么,你一定也调查到了那位素未谋面又神通广大的炼金术师,他的名字与出身吧。”阿琳达打断道,她转过浅绿的眼睛,在某条短句加重语气,“你知道的,我们很注重血统。”

    马库斯磨了磨牙。

    “这枚爻原有的术式早已难以维系,是神秘的东方道术稳固了它,相隔这么久,就凭这么一点残缺不全的法阵,根本不可能查到当年的炼金术师。”几秒后,教皇沉沉开口,“我有理由质疑你言而无信,阿琉克斯。”

    锋利的獠牙无声抵上薄唇,隐于袍袖下的手悄然化作利爪。

    阿琳达从碗后抬起头,她似乎心情不错,面对马库斯的虎视眈眈,她反是笑着的,还未褪去婴儿肥的脸蛋上卧着浅浅的梨涡,上方一对华丽的碧眸翻滚出绯色的热浪:“您是想提前享用我吗,教皇先生。”

    被看穿的马库斯亦不屑掩饰,他怪笑一声,抬手间黑烟崩散,尘沙四起。

    “希望你也能在这个过程中得到快乐。”教皇的身形在操纵的风沙中若隐若现,阴冷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如一条条毒蛇昂首吐信。

    阿琳达把筷子并于一处,放在空碗右边,她擦净手脸,字字清越:“您也一样,先生。正好我也有一个猜测需要你来证明。”

    话音刚落,她脑后陡然裂开一张血盆大口,其中布满一圈圈倒钩似的獠牙,异化的黏膜间扭动着一条鲜红如初生婴儿脐带的长舌,迫不及待地朝少女白皙光洁的脖颈弹射而出。

    “呲——”灼烧的声音清晰可闻。

    一股血肉的焦味钻进吸血鬼们的鼻腔,若在平时,说不定能勾的马库斯食指大动。

    “你这不知好歹的狂徒!”然而此刻,马库斯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咆哮,他捂着伤口抽身急退,一眨眼便闪出数十米远。

    “果然是这样。”阿琳达松开手,淌血的匕首“哐当”一声落在脚边。

    她低头看向手心,一块乌黑干枯的焦肉,挂连在脆弱的皮肤边,两者藕断丝连,愈合却无比缓慢,比起寻常伤势,要慢上十倍不止。

    果然,这是一柄能对吸血鬼造成致命伤害的武器。

    同样的,失去爻越久,她就会越接近那群吸食血液的怪物,匕首对她的反噬就越大。

    和自己的猜测分毫不差。

    马库斯被割开的喉管自然也无法立即恢复,而是不停地向外飙血,喷得他一手一脸都是。

    阿琳达眯起眼。

    “期待你的答复,教皇先生。”她轻描淡写地下了逐客令。

    ……

    光怪陆离的梦境中,一人正引两人前行。

    “江湖上何时出了小兄弟这样的少年豪杰,我竟不知。”秋勿晚依李朝行之言,将一张黄符混水喝下,胸口的伤果然不再疼痛,不多时竟能行动自如。

    李朝行瞥他一眼:“我并非江湖中人。”

    秋勿晚总觉此人有几分面熟,但李朝行此刻乃舞象之年,比在通闻楼时小了近十岁,仅凭一面之缘,秋勿晚一时怎么也想不起。

    “祛难符只是暂缓你的伤势,咒法失效后,你依旧疼痛难忍性命有虞。”李朝行道,“我们只有一炷香的时间。”

    春秋两人的脸色都不好看。

    不是因为李朝行给出的时限,而是因为他们此时行走的梦境,正是最不堪的那一个。

    徐衍之欲夺春亦时身份久矣。槃需要他成为百英庄庄主,获得唯有春亦时掌握的一项权力。

    落杏涧李破途拥有的法宝太多,其中便包括入梦令,虽说百英庄以春亦时为首,但单万河多半也支付得起神医开出的代价。槃曾给出指示,若单万河忧妻心切,进到春亦时梦中,徐可先取而代之。

    但没人想到的是,率先入梦的不是春亦时的夫君单万河,而是秋远亭。

    秋家世代相传顶尖剑诀“秋水谣”,秋远亭身为家主,手中拿的正是名剑“横秋”,应对秋远亭的风险,可比面对无门无派家世单薄的单万河大上多倍。

    和强大的敌人缠斗从来不是槃的风格,否则当初李朝行也不至落得那种下场。

    这无名无气的徐衍之亦不是等闲之辈。

    他几眼便看出这秋远亭看似正人君子光明磊落,实则对春亦时颇有情愫,当即操纵溯梦盘拨动梦境,划下阵法,又亲身上阵制造出几场看似惊心动魄的小打小闹,利用自异土传来的古籍中刻画的高桥效应,一步步引得这对有情人心乱神迷,终成眷属。

    画面上演到秋远亭和春亦时神魂交融之际,两人历经大难后,正是情投意浓之时,他们本就郎才女貌,翻云覆雨自不乏妙笔,然而远处的两位看客无不脸色铁青,如丧考妣。

    李朝行早就移开视线,手中多了七枚古钱,好整以暇地把玩着。

    他虽出于礼节不曾直视,微红的耳朵却听得仔细,异声突起的刹那,他瞬时反手抽去,以钱串为鞭,一鞭正中徐衍之侧脸。

    “你!”徐衍之万没想到,在那般富有冲击力的背景下,李朝行竟时刻关注着周围,他闪躲不及,左脸被抽得高高肿起,一记刺拳也打在了空处。

    另一边的梦境则是截然不同的画面。

    春宵苦短,极乐后的秋远亭就如先前秋勿晚那般,被守候已久的徐衍之一掌穿心,松懈不堪全无防备的秋远亭烂泥般自床上滑落,一代大侠圆睁双目,很快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李朝行欲趁势而上,但徐衍之毫不恋战,他一击不成又见春秋二人都已反应过来,当即便散了身形消失无踪。

    “下一个。”李朝行见状,回头示意秋勿晚调动溯梦盘,他眸光沉静,声线平稳,似完全未受那奢靡之象的影响。

    很快,几人又来到了新的场景。

    在上一幕身死的秋远亭竟又出现在了秋家,他于床榻边搂着妻子马氏,姿态亲昵,恩爱非常。

    “今日我去百英庄寻单兄,求他与西域换一支火参,小晚先天不足,需要此物续命。”

    “但单兄最近似乎心情不佳,他将我训斥了一顿,许是我自不量力了。”

    “说来也奇怪,我们两家明明感情笃深,单兄成婚我也帮扶许多,可自从那日后,就……”

    秋勿晚和春不迟都无心解释,但李朝行很快看出,这已不是真正的秋远亭,而是借秋远亭之身出来的徐衍之。

    披着秋远亭壳子的徐衍之和马氏生育了秋勿晚。

    而继承了徐衍之聪慧的秋勿晚曾十分接近真相,可惜他搞错了人。

    在徐衍之步步为营的引导下,秋勿晚误以为单万河才是被顶替的人,最终,徐衍之稍一撩拨,便有了秋勿晚怒斩单万河的结局。

    “你到底是谁!”年轻的秋勿晚目眦欲裂。昨日,在单万河登门拜访后半个时辰,秋府突然大火,秋远亭被人下药,拼了命才带着马氏逃出生天,马氏几乎没了半边身子,秋远亭惯用剑的右臂烧成了焦炭,百年来偌大的家底,就此毁于一旦。

    匆匆赶回家中的秋勿晚怒火攻心,当场喷出一大口黑血,一时间所有疑虑都得到了答案,他提着横秋去找单万河,并削下了对方的项上人头。

    而一直欲杀秋勿晚报杀父之仇的春不迟,才是真正的秋远亭和春亦时所生。

    “若我是徐衍之,此时正是根除你们肉身的好机会,我断不会躲在梦中下手。”李朝行并未对他所见所想发表任何评价,而是快速分析了局势,“他如此执着地在梦中与我们缠斗,所图多半是神魂俱灭。”

    “他在夺舍春老庄主时,自己的肉身就已被毁,只能蛰伏于老庄主的梦中寻找机会,在剿灭进入梦中的秋大侠后,他才借对方的一缕残魂,出梦附身。”

    “春老庄主行了错事,受制于人,二十多年来,想是与徐衍之做了不少交易——徐一开始的目标就是春亦时,令堂身上一定有什么只有她掌握的东西吧。”

    春不迟疲惫地点头:“那是只有坐上庄主之位才能知晓的秘密——百英庄地下,有一条通往西域异乡的商道。”

    “只有尸体才不会泄密,但负责商道的必然都是只忠于春亦时的死士,徐衍之夺舍不成,便不能杀她。”

    “但夹在中间的单万河是一定要除掉的,否则难免会被察觉,同时徐衍之也需要一个替罪羊,单是再好不过的人选。”

    “一切都进行的正中徐衍之下怀,两位多次的交战也有他的手笔,他只需要在你们交战后补上两刀,就能轻而易举地结束这个历时多年的棋局。”

    少年焦糖色的眼在幻梦中闪烁着明焰般的光辉,他清醒而冷静,无关的伦理道德一概不在他的考虑之内,他只精准地审视一条条人为的因果。

    “那么,他又为什么,仍然埋伏在春亦时的梦里。”

    “甚至在被我重创后,也不愿意离开。”

    春不迟看了一眼秋勿晚。秋勿晚肉身的伤势都是他造成的,他自然清楚,那样的程度,徐衍之都不需要另外做什么,只要把钉紧了的长剑拔出来,秋勿晚立刻就会一命呜呼。

    无非是秋勿晚的这道魂魄会一直被困在梦中罢了。

    “不是他不愿,而是他不能。”

    唇红齿白言辞犀利的少年竖起一根手指,轻轻晃了晃。

    “这个局太久了。商道至今仍在春家母子手里,槃已经等不了下一个几十年,徐衍之必须占领春不迟的身体,哪怕以他为质都不行。”

    “因为就算春亦时妥协,想以商道换儿子的性命,那些一根筋的死士也不会同意。”

    “所以,杀秋盟主只是顺手,徐衍之真正要对付的,是春不迟。”

    李朝行笑起来,他生得正派,英朗的轮廓描摹出少年人的胸有成竹,一笑之下,原本有些不近人情的五官温润如流光溢彩,好似神明一瞬贴近了人间。

    “所以,破梦唯有一途。”

    道家所求不过言出法随,线条流利的右臂横胸抬起,少年挟一纸金芒飞身掠扑,他一个瞬身闪到了一人背后,杀咒慑鬼,光华灿灿,映得他眸似熔金,面若罗汉。

    “春不迟的弱点,就是你的藏身之处。”

    李朝行咧嘴,露出一排森白的牙。

    入梦渐久,他的性格和习惯也被回溯影响,变得如当年一般,少年居高临下地望着春亦时那张难以置信的脸,对方绝世的美貌在天雷劈下的瞬间扭曲变形。

    “十二颗。”李朝行冷冷宣读,“天道罚之。”

    银色的闪电一道接一道,长了眼似的往伪装成春亦时的徐衍之头顶砍去,梦境哪经得起天雷的惩治,很快便开裂崩塌。

    只听得“咯”一声脆响,秋勿晚手中的溯梦盘中间迸开一条裂缝,看起来竟也要损毁了。

    “抓紧这张固魂符,随我走。”李朝行没有再看天雷下状若癫狂的徐衍之,他飞快画了两张符咒,交与春秋二人,又转向秋勿晚,“出梦后秋盟主可否将溯梦盘借在下一观?”

    秋勿晚深深看了他一眼:“秋某不才,无缘再用此器具,这盘便赠与小兄弟罢。”

    李朝行接过即将断开的溯梦盘,亦不多言,七枚古钱连线挥起,一道半月形的罡风轰然斩出,硬生生将残破的梦境撕开。

    昏昏沉沉中,秋勿晚只记得攥紧手中符纸,待他再睁眼,自己竟平躺在竹林地上,身边紧紧围着三五人,均是金都医馆的郎中。

    他望向天边,但见日光大亮,朝霞尽收。

    “老张的小面好吃么?”迎着日出而作的人流,道家装扮的男人笑着问道。

    阿琳达不满地“咕”了一声。

    你这次又不带我!

    “明日我与你一同去尝尝。”李朝行笑眯眯地伸手揉了揉女孩的脑袋。

    “咕!”你上次也没带我!

    “嗯,后天也去。”

    “咕!!”这种时候不要装傻啊!

    你明明知道我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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