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头发蓬卷的傀儡身后,站的是一排排相貌相似的药童,它们灰色的眼珠直勾勾地盯着两人,五官扁平而模糊,即使是午后阳光正好,也能感到渗人的氛围。

    “借君吉言。”李朝行微笑,他挥手与傀儡作别,完全看不出适才对方还在他身上加以苦痛。

    “这是额外的酬劳。”傀儡摊开手,手心是一块巴掌大小的树皮,借由机关发出的声音吊诡不明,却有几分诚恳,“但我的忠告是——不要看。”

    “毕竟,我就剩你一个血亲了。”

    树皮相对平滑的一面上,潦草地用药汁写着两个字。

    金都。

    苦涩的药味混着甜蜜的杏花香缠绕上苍白的手指,李朝行纵火烧毁树皮,目光顺着黑烟遥遥飘远。

    他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皆是释然,眼里万千繁复最终化为无尽平静。

    “阿琳达。”

    玩着匕首的少女闻声抬头,好奇地投来眼神。

    “你有什么打算?”男人温和地问道。

    “咕?”阿琳达歪了下脑袋。

    李朝行也不着急,他静静等待着,似乎笃定了什么。

    阿琳达有些丧气,凭借对局势的精准分析,她多数时候确实能够猜到对方的大致语意,她一向足够聪明,但她不想流露分毫。

    “我,跟,你。”

    李朝行松开手,燃尽的灰烬从指尖倾泻,汇成一撮尖尖的小塔。

    “因为你也意识到了,我们并不是平白无故相遇的,对么。”他淡淡道,“甚至,我们遇见时的身份,都是缜密安排后的必然。”

    他伸出食指,慢慢在灰尘里画着。

    “我不知道在你的王朝,它被叫做什么。”

    “在这里,它自称为槃。天道轮回,万物涅槃。”

    “能够循环不死的东西有很多,比如行尸,又比如血族。”

    李朝行画的是一个标志,外圈为圆形,中间则像一个倒转的沙漏。

    “见过这个吗。”

    阿琳达微微挑眉。

    这不是阿琉克斯家族的徽章,但她曾见过。

    在她母亲身上。

    她对生母的印象不足以让她回忆起这般细枝末节的东西,但就在落杏涧破庙后院的诡异杏树上,她曾短暂的陷入幻觉,见到一位雍容华贵的女士。

    和自己一样金发碧眼,笑容缱绻身姿柔美,像一只神秘优雅的猫。

    她穿着圣洁无暇的白色长裙,泡沫般叠卷的领口处绣着一枚精致的纹章。

    “X。”阿琳达吐字清晰,“未知的、无尽的、无可探寻的。”

    “看起来我们有共同的目标。”来自东方的青年亦不懂远洋国度的语言,但他笑了起来,笑得轻快而洒脱,“见识一下我们的京城吧,阿琳达。”

    金都。

    有道是“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大玟金都自少帝变法以来,常是户盈珠玑,路有钿车,此时虽近戌时,但放眼望去,依是火树银花繁华竞逐,好一片锦烂之景。

    其中最为穷工极丽的一座楼阁,更是檀木为盖,玉璧为屏,珍珠做幕,范金成柱。踏纹兽阶走过外覆的琉璃瓦跟玺彩画,内里又是巧夺天工的鎏金顶与地雕莲,教人啧啧称奇。

    柜台后的女子轻施粉黛明艳动人,嘴角勾着恰到好处的笑容:“客官有何需要?”

    “三年前,金都拍卖,悬木的销向。”李朝行道。

    女子的笑意稍稍加深,她微欠了下身,提毫在厚厚的簿子上写了几笔:“地字宣文阁。”

    有小童出来接引两人上楼入住,一路不忘例行介绍:“地字阁的信息一般要等上半月,费用也多为金钱之外的物品,两位可在房中静候,届时自会有人登门拜访。”

    李朝行颔首。

    阿琳达自入了金都,眼睛就忙活得很,巨大的文化差异在这座城池体现得淋漓尽致,异邦少女目不暇接,进了通闻楼仍在左顾右盼观赏不停。

    恰在此时,有人自转角处急步冲出,端其长相可谓长发髯须正气凛然,但眼下那满布的愤懑之色为这副方正增添了数分凶狠。

    他身后别着一把细剑,较一般的侠客剑更长上三分,经过李朝行三人时,末端尾穗堪堪扫过阿琳达头顶。

    无形的剑意在狭小的空间内激荡,两双暗红的眼自帷幕后无声转过,默然注视剑客远去,各掩情绪。

    “客官见谅。”小童低声解释,“秋盟主近日多有烦扰。”

    秋勿晚,今年四十有三,一身剑法出神入化,在江湖上颇有声望。他在三十二岁那年就做上了武林盟主,十年来多有挑战者,但无一成功。

    李朝行摇头示意无碍。秋勿晚可能不认得他,但他自然认得出这位赫赫有名的大侠,甚至,还从对方身上嗅到了一丝熟稔的气息。

    “哎,要我说,武林盟主也没什么好当的。”小童见他和善,不由多说了两句,“十年来,春不迟起码刺杀了秋盟主三十多次,这人和人之间的感情啊,就是这么禁不起考量。”

    李朝行肯定的眼神让小童愈发起劲,他一面推开宣文阁的房门一面继续道:“要说他俩,当年那可是过命的交情,春不迟甚至给秋盟主挡过刀,留下了一辈子的隐疾,但谁又能想到,区区一个盟主之位,竟让这对胜似亲兄弟的兄弟反目成仇。”

    “这不,春不迟又约了秋盟主十日后一决生死。”小童摇头晃脑,“就算是侠者风范如秋盟主,也受不了这样频繁的骚扰吧。”

    “他会赴约么?”李朝行道。

    “我可揣摩不透大侠的心思。”小童嘿嘿一笑,“不过这事儿已经传遍了金都,据说春不迟这一次,可是有备而来。”

    李朝行对这种明显是说书人那里听来的说辞不置可否,小童离开后,李朝行教了几个阿琳达看不懂的字词,两人稍作休整。

    宣文阁内倒是有两张床,省去了他们不少麻烦。

    这边安静祥和,而另一边,气氛却是紧绷。

    月明星稀,无风无云。

    一人月光伴身,背手而立。

    他的剑深深插进了松软的泥土里,剑刃钝重宽厚,空气在其周围,都显得凝涩。

    “秋勿晚已到达金都,现居通闻楼。”

    “只他一人?”

    “只他一人。”

    春不迟扯动嘴角:“再好不过了。”

    冷白的月色将他照得通透,春不迟与秋勿晚年龄相当,但生就一副清雅容貌,杏眼琼鼻玉面如瓷,初看竟似女子一般,有戾气聚于他一对秀眉中心,如一抹浓稠的墨缀在白玉盘上,甚是邪异。

    “尔等再把阵法排演一遍。”春不迟道,“十日后,本座取他狗命,以祭杀父之仇。”

    ……

    “就它吧。”

    摊主收下铜板,将一只猫咪面具摘下,递给一名高挑清俊的后生。

    那后生俯身,轻轻把面具戴在女孩脸上,细心地为对方系好带子。

    “你妹妹很适合它。”摊主道。

    后生直起腰,一双平和的眼自上而下地望过来:“哦?”

    “他们都很可爱。”摊主解释。

    后生挪动视线,朴素无华的面具下,少女闪烁着灵光的眼愈发夺目。

    “谢谢。”李朝行点头。

    摊主没有再搭腔,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名客人不似寻常百姓家,便识趣地住了口。

    阿琳达伸出一截皓白的手腕,她好奇地按着猫咪面具,似在感受其细致的纹理,而狡黠的眼在手掌后囫囵一转,在看到什么后满意地收回目光。

    “放花灯咯!”华灯初上,枕魂河畔,一声抑扬顿挫的吆喝引得无数人侧目。

    枕魂河自金都城内穿过,其名由来已不可知,自大玟建都此处,这条河便被视作祥瑞。

    男女老少,各有所愿。人们买下纸灯与小船,在灯上题好字后将它们放入河中。

    星星点点的光华连珠似的串起,如一条不见首尾的蛟龙,随着水波的起伏弓背屈爪,腾于暗沉之上,驱开漫无边际的晦色。

    李朝行把笔递给阿琳达。

    阿琳达见过对方执毫画符,因此握笔的姿势倒是学了个十成十,她歪过头注视着明亮的兔子灯,跳跃的灯火一簇簇落进眼底,晕开热烈的颜色。

    她写完后,将东西还于李朝行,而李朝行未作思量,提笔即是。

    很快,载有两人心思的花灯搭着小船,稳稳顺着枕魂河一路漂远。

    “咕?”

    李朝行低头,他的脸隐在灿烂的花火中,唯有一双眼,些微地折出光彩:“阿琳达想知道我写了什么?”

    阿琳达拉过他的手,在其透着凉意的手心写了几笔。

    your eye till the sun is in the sky。

    阿琉克斯诫言——永不合眼,直至黎明。

    她偏过头去瞧李朝行的反应,想以此判断自己这几日的学习成果如何。

    李朝行却蹲下了身。

    他取出一枚铜钱,在细软的河滩上,一笔一划写下自己的词句。

    “朝随稚子去,行尽还少年。”

    盛大的灯流汩汩不息,月如纱,兽游踞,年轻的走尸抬头,与及世不久的吸血鬼对视,灼热的河水舔舐他们的衣袍,卷着河沙将题字遍遍镌刻。

    没有谁提及对方,他们像是约定好了一般,牢固地恪守着某条不可见的界限。

    放完灯后,两人又逛了一阵,渐渐走至长街尽头。

    此处灯火不再,黑漆漆的建筑蛰伏于夜幕中,隐约可见狰狞的棱角。

    李朝行手中提着不少新奇玩意儿,阿琳达手上则举着好几种不同吃食。

    随着一声“咕”的提醒,男人压落眉眼。

    任谁在游玩时被打搅,都不会太高兴的。

    李朝行待人向来良善,不违天道者,他惯有耐心和肚量。

    他好似一个临尘的神祇,审判,但融入。

    纵然遥远,但他终究有七情六欲,在一些较大是大非而言微不足道的细节上,他也会被挑起情绪。

    比如现在。

    李朝行甚至没有开口发声。

    敌人想要一场无声无息的偷袭,他可以宽宏地献上。

    然行尸宽宥,血族却乐于见血。

    一张黄纸冲往了暗处。刺客首领眯起眼睛,就着微弱的光线,他看见纸上空白无字,想是在诈他们现身。

    他复将目光投向远处,却见李朝行以指为笔,笔走龙蛇,鲜红的符式瞬目成型,简单的线条抛展而开,横平竖直四角如钩,李朝行随意地瞥去,那简咒微微一震,被他一眼打入黄纸之中。

    符箓一体,登时光芒大放,刺的刺客睁不开眼。

    首领身后的阴影中,有人随之停住了脚步。

    潮水般的黑暗在她脚边滚动游走,轻吻着她的足尖。

    阿琳达闭上眼。

    她是血祭品,可以见光,但骤然的明光对她多少还是有影响。

    是试探,还是阻止。

    罢了,阿琳达收起匕首,伸手猛的拽住首领的后衣,一瞬便退回了黑暗。

    她在这方面不够有经验,因此等她拎着俘虏回到李朝行面前时,那人已然服毒自尽。

    阿琳达:“…”

    他俩有这么恐怖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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