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落杏涧有着连成金色海洋的杏树林,浓重醇厚的药香包裹着每一棵古老的林木,微苦的气味自千百个容器间升腾,在分列整齐的田埂上缭绕,让每一个踏进此处的人都备感熨帖。

    药童们早早便开始了忙碌,无论病人高低贵贱,他们都会以礼相待笑脸相迎。毕竟能留在这涧中接受医治的病人,无不付出了高昂的代价。贵客,当然值得尊重。

    被治愈的人癫狂高呼神医的名字,尚未得到治疗的人扭曲着面孔拜伏在地,而这样的日子,李破途已经过了很久了,他经手的怪奇病症两只手都数不过来,他见到的生死别离比这杏林里的树还要多。

    就连已然尸化的侄儿,他都从阎王爷手里抢回了对方半条命。

    他曾是一个活死人肉白骨的好大夫,可惜,一切都在半年前被无情打碎。

    那是一个与平常无异的早晨,一切都井然有序有条不紊,唯有李破途的左边眼睛里,生出了一朵金色的杏花。

    行医多年的医者惊恐地摔碎了铜镜,冲到澄澈的河水边,瞪着水中诡异的倒影发出撕心裂肺的咆哮。

    几天后,他最终抬起双手,拔出了那株花,带着眼球一起。

    鲜血喷溅在杏花林赤红松软的土壤上,如一片片被碾过的花瓣。

    李破途终于知道,落杏涧里飘荡的自始就不是什么药植的灵蕴和药汤的精华,而是杏树的瘴气,他在此行医多年,常年吸食,身体的异化已经无法挽回。

    若换了别人,恐怕只能在无尽痛苦中挣扎死去,但李破途是声名显赫的神医,来求他看病的人日夜络绎不绝,就算是用金子来堆,都够他挥霍不休。

    “天道奈我不得,因为他们都是自愿的。”树中人的声音带着奇怪的腔调,像是植物的藤蔓在窸窸窣窣地爬行,“任你用天道珠看我十次、百次,又能如何。”

    天道不罚愿打愿挨者。

    言语间,傀儡娴熟地卸下了李朝行损耗的关节,在其骨轴处涂上一层掺有尸油和香灰的尸膏,并用人皮仔细修补缝合了枫城时留下的伤口。

    “多谢。”李朝行神色平静,好似没听见对方说了什么。

    “那么,这一次,你想什么时候开始?”李破途盯着他,像是盯上了猎物的猎人。

    李朝行垂眸。修复完毕后,他还未曾束衣,此刻大片的肌肤裸露在初霁的天光下,犹如新生的皮囊上,青蓝色的经络肉眼几不可见地微微起伏,如枯木逢春暗涌生机。

    “现在。”

    即使被缝在树中,李破途的目光依旧变得热切,他操纵傀儡打开藏匿在衣服下的木头胸腔,从其中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玉质小瓶。

    “这任花烬是我不眠不休试了近百人后才调制出的。”李破途道,“但一如以往,活人的□□过于脆弱,无法承受住它的全部效力。”

    树人狂热又隐秘的目光在李朝行身上焦灼:“还好我等到了你。”

    李朝行对此不置一词,他沉默地饮下任花烬,再在阿琳达面前半蹲下身。

    “咕。”

    阿琳达摇头。

    李破途清楚地看见,早在阿琳达拒绝之前,李朝行便将手背在身后画好了一副引路符,在遭到拒绝后,他温柔但迅速地将咒法点在了女孩身上,并在下一瞬间化指为掌,轻轻拍了拍对方的脑袋。

    “咕!”阿琳达只来得及发出一道愤怒的气音,受到咒法驱使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掉转方向,步伐僵硬地朝来时的地道走去。

    茂盛灿烂的杏树下,李朝行屈着单膝,看着她的背影,久久未动。

    直到女孩彻底消失在黑暗中,李破途难掩兴奋的声音响起:“怎么样?”

    李朝行方慢慢转回来。

    大雨既止,万里无云,阳光自无垠的天幕上倾撒,渗过繁茂的枝叶花果星星点点地滴到他脸上。

    原本清俊出尘的容貌,因鲜花的绽放而变得奇魅昳丽,截然不同的气质在深朱色的瞳孔里交织,令这对向来沉稳的眼珠,难以抑制地颤抖。

    李朝行抬起一只手,似乎想把由眼底绽出的杏花拔除,随着他的动作,衣袍掀起,而他的手臂,就像是干涸多日的河床,皲裂开了一道道深可见骨的狰狞纹路。

    未着衣的身体更是可怖地鼓动起来,失去活性的经络一条条暴起,如沙丘般攒动,受到压迫的血管炸成昆虫触须般的形状,截截凸出。

    没有人能在看到自己的身体发生如此异变后保持冷静。

    李朝行本该感受不到痛苦,偏偏护神符护住的,是他身为活物最后的心神,因此,他其实依旧保有三分痛觉。

    好在只是三分。

    疼痛轻而易举地撬开了每一寸骨髓,包裹住了他的生魂,揉捏、吮吸、咀嚼,像是一把淬了毒的钉,根根入目,搅动不止。

    生理性的应激反应很快出现在他身上,同时大片的花丛自皮肤的裂缝中生长、绽放,黑白的内脏骨粉碎片被高高伸起的金色花瓣甩到地下,跌进由汗水泪水汇成的小泊里。

    他像一只被硬生生撕扯开的蝴蝶,绝美的翅膀凿穿了柔软的□□,艳丽、破碎、极致的痛苦与蜕变。

    李破途死死盯着这残忍到美丽的一幕,傀儡握着笔十指如飞。

    任花烬效果期间,一旦宿主失去意识,就会前功尽弃。

    但那双从一开始就颤动着的眼眸,哪怕有源源不断的杏花从那最脆弱的地方长出,也依旧保持着清醒。

    痛苦如妖魇爬满了他的神智,孕育疯狂和沉沦的温床上,有的只是彻头彻尾的冷静。

    能被天道珠选择的,不是无情无欲的神,就是有着无上坚持的人。

    李朝行无疑是后者。

    “你不悔么?”老者问。他的血就如流不尽一般,将胸前白衣浸成深重的褐色,显然已是活不成了。

    李朝行没有回答。

    他已不需要回答。

    “你还能为我流泪,这很好。”向来视他为一生之傲的师父大笑起来,咳出一大块触目惊心的血,“他们所不敢违抗的,他们所想让你成为的,都是个屁。”

    “因为你信的,从来不是天道。”

    “你若有违天道,你就会让自己成为天道。”

    时限将至,太昀的眸光开始涣散,但他还是坚持说完了最后一句卜言。

    “杀死一个人,是解决问题最简单的方式——这张神佛戡灭咒是我最后能帮到你的了。”

    “遇到她,然后,杀了她。”

    ……

    阿琳达回到了庙中。

    引路咒的效力消失后,她立刻就要回去找李朝行。

    然而一股熟悉的阴冷气息,便在此时降临。

    强大的意念笼罩着每一个角落,像是在搜寻。

    阿琳达停住了脚步。作为上下级,她很快就辨认出,这是马库斯的气味。

    阿琳达自认不认识那位教皇,但对方与自己登上同一条船,不远千里来到异乡,并将她转化为吸食血液的怪物,其中没有其他势力作祟是不可能的。

    但他们如今远离王国,两人之间并不是纯粹的敌人关系,而越是复杂的关系,越适合谈合作。

    阿琳达折回身,红绿相缠的眼定定地望了一眼黑漆漆的洞口,转身向庙外走去。

    在李朝行回来之前,她最好能让马库斯心平气和地和自己聊上两句。

    “原来你在这里啊,我的血祭品。”

    在少女刻意的暴露下,阴沉喑哑的声音很快响起,然而马库斯没有现出身形,而是留在暗处,不怀好意地觊觎着:“你的那位护花使者,这次怎么不在?”

    阿琳达朝某块阴影略斜去一眼,失去遮掩的金发在温和的日头里闪烁着明媚的光泽,正如她碧色的眼眸,跳动着灵动而蓬勃的自信。

    “我不喜欢你对我们的称呼,教皇先生。”女孩儿用回自己的母语,英式的腔调高贵而优雅,如教堂上高悬的钟,生来便是上天意志的拟态。

    “我相信你知道我的名字,而你如果执着地要在一个异乡人身上花费时间缩头缩尾的话,我想我们也不用谈了。”

    阿琳达微微扬起头,如天鹅昂起了雪白的脖颈,毫不吝啬地展示着自己的长处。

    马库斯眯起了眼睛。

    血祭品的美味让他有些意醉神迷,但是他清楚地知道,现在的血祭品不再是海上那只迷途的羔羊,她撕去了柔顺的外衣,在这片异乡的土地上,露出了锋利的内在。

    那是由王国最高等的资源养育出的质里,就像一颗年轻有力的心脏,砰砰跳得剧烈。

    马库斯惋惜地舔了舔唇,从暗处显出身影:“你想说什么,阿琳达?”

    “它的作用,和源头。”阿琳达手里是一枚圆形的金属货币,上面的图案已经被磨得认不清,只隐约能看到正反各有四个字。

    “我拓印了图纸给你。”阿琳达很快收回了手,转而拿出一个小小的纸筒。

    马库斯没有接,阿琳达也没有等他开口,而是继续说道:“食物从来都不是白得的,教皇大人,用信息来换取面包,我想这很公平。”

    她单手夹着纸筒,言语间漫不经心地看了马库斯一眼,这一眼冰冷刺骨,竟比那上级吸血鬼更为威慑。

    “交易成立的话,你是教皇,我为主教。”

    “如若不然,我不介意当一次真主,清除一些——异教徒。”

    她居高临下地看过来,明明第一次见面时她还表现得一无所知,然而短短时日,竟好似已经掌握了不少秘辛。

    马库斯沉默着。他没有沉默太久,毕竟,让合作伙伴一直拿着合作的诚意,是不礼貌的。

    “乐意为您效劳,尊敬的阿琳达小姐。”

    几个呼吸后,吸血鬼接过了纸筒,沉沉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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