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笼

    师傅听到这件事后,第二天便急冲冲的从外面赶了回来,乘着这事还没闹大,索性将戏园关门了三日。

    这件事因清江而起,秋生也没有被过多指责什么,反倒是清江这家伙得来个停戏七日的处罚,算是便宜他了。

    戏园里那帮子被他欺压惯了的家伙们,逮着这好机会,不可能就这样轻易的放过他,不过难免还忌惮着他那角儿的身份,收敛一些。

    三日后戏园重新开张,就好像那场闹剧没有发生过一般,大伙儿各司其职,清江那家伙也没捞的清闲,被安排去帮着英红处理前面的事情。

    这一个角儿说来也是可怜,压根没人在意他有没有唱戏,可有可无的存在,实在气不过的他把自己锁在了屋内。

    这名气真是一路千丈,那句‘停戏了,角儿就该换人’的话最后还真是印证在他自己的身上。

    戏园的生活变得平静,但是也愈发的枯燥,就好像先前那欠债抵押的事情没有发生过,所有人也再只字不提。

    街边的大树下,坐着几个大爷在那喝茶闲聊,树叶被吹的发出沙沙声,好不惬意。

    秋生无意间瞥了一眼,那些个大爷人手一只鸟笼,唯独其中一个被黑布罩着,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忍不住好奇凑了上去,笼子里发出来几声鸟叫。

    “为什么把它罩着?”

    “家鸟蛋生的,从小养在手里怕生。”大爷解释到,他掀开帘子给秋生瞧了一眼。

    方才还在叫唤的鸟,此刻胆怯的躲在一旁,一旁的大爷说到。

    “就是惯的规矩,把鸟养坏了。”

    “去去去,你懂什么,净在那放屁胡说八道。”大爷被这么一说急了。

    “我的鸟在家里能放出笼子放在手里,你能?”

    那大爷也来劲了,争辩到“我不懂?你有本事把这鸟放出去两天,到时候它哪还认得你。”

    被怼的哑口无言的大爷,气愤的提起鸟笼就走了,闹了个不欢而散。

    七天后,清江开戏了,这家伙这回真是长了些记性,明面上也不敢争对秋生,只敢暗戳戳的使些小绊子。

    这点小伎俩也只够给他自己添堵的,整个戏园里也就只有他自己觉得自己还是个角儿,有些可笑。

    白日里戏园唱戏,晚些回到那空荡荡的院子里,烛光吹灭,这一天算是过去了。

    至于素娟,那姑娘也是有趣,不过来的次数少了,接下来一个月也才来了三四次,学了些新的唱词便慌忙离开了,每次刚记住一点就走了。

    再说那黄山,也跟他们说的那样,人间消失了一般,没有一点消息,兴许死在外面也没准?

    不过谁都能想到,这种平静悠闲的日子撑不了多久。

    “你这才来戏园多久,那名声都快赶上清江了。”

    戏园里的生意落在了秋生肩上,真是让他头大,这下外面传的“美娇娘”?反正愈发的离谱。

    上次的事让英红对秋生刮目相看,这会儿正趴在一旁,絮絮叨叨了有一会儿了。

    “运气好罢了,凑巧赶上了。”秋生随意敷衍到,这日子没想的那么轻松。

    那些爱凑热闹的家伙们像是早就约好了一般,一窝蜂的挤进戏园里,起初还有些害怕,后来—

    秋生叹了口气,将画笔放下,想到外面等的客人就头疼,换好了衣裳,此刻刚唱完下场的清江瞥了他一眼,便乖乖的让道一旁去了。

    “你给我等着,迟早把你搬倒,就跟你弟弟一样。”清江盯着秋生看,嘴里不停嘟囔着。

    秋生不去理会他,随着鼓点响起,他深吸一口气上了台。

    就跟平常一样,唱着那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老旧唱词,按着习惯进行的走位和动作。

    “秋生!”

    突然的一声,让秋生愣住了,那声音无比的熟悉,方才还安静的戏园此刻逐渐喧闹起来。

    “黄山?”

    秋生有些不确定,不过下一刻那人的身影出现在了眼前,他吓得退后了几步。

    “他怎么会来这里?”

    “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两人的视线相交,黄山向上勾起的嘴角,不怀好意,还不等秋生反应过来,黄山已经径直朝着他而来。

    “什么情况,什么情况?”

    外面的动静,同样惊扰了后台那些家伙们,这会儿都围在戏台的一旁。

    “那不是黄山吗?”眼尖的人一眼就认出来了,“怎么又来戏园闹事了。”正抱怨着。

    “他刚才是不是喊了秋生?”不知谁提了一嘴。

    那帮家伙你一言我一语的,清江站在最前面,见着黄山一步步朝着戏台走来,再看秋生那逐渐不能淡定的样子。

    “秋生,我来接你回去了。”

    下一刻他就一个大跨步上了戏台,径直走到了秋生的面前,那戏谑的笑颜,一步,两步,越来越近。

    “黄山你怎么在这?”

    秋生问道,黄山没有回话,注视着他的双眼,随后传来秋生的一声惊叫。

    “你要做什么!”

    在震惊中秋生的脚已经离开了地面,随后整个身子一倾,肚子像是撞到了什么硬东西,只觉得一阵生疼。

    “我来接你回去,债可还没还完呢。”

    秋生的整个身子被迫趴在黄山的肩膀上,整个戏园乱成一团,谁见过这场面啊。

    这可吓坏了戏园里的所有人,黄山可顾不得这些人,大摇大摆的戏台上跳下来。

    “放我下来!黄山!”秋生死命挣扎着,可真是丢脸。

    “我可没说现在要放你走了。”黄山稳住秋生的那只手,暗暗用劲。

    “笼子空了,鸟跑了,我可要抓回去。”

    “放我下来,你认错人了。”秋生还在做着无谓的解释和努力“我不是秋生,我是秋兰。”

    秋生的身子随着黄山的步子一摇一晃,一阵眩晕感传来,他就这样从那些人面前过去。

    “你们这是要去哪?”清江站了出来,逞英雄了不是?话是这么喊的,人却站在戏台上,根本没有要拦的意思,心里巴不得她早点走。

    “你算什么玩意儿,少管闲事。”

    黄山回头一瞪,清江已经吓得说不出来了,任凭黄山在众人异样的眼神中将秋生扛了出去。喊了半天的秋生最后放弃了挣扎。

    热闹的街市上,一个男子肩上扛着戏子,脸上铺着厚厚的粉,看不清样貌,不过看身材高挑?纤细?

    黄山回来了,不过跟以前的感觉不一样,更加强势了?还是?秋生静静的趴在他的肩上,任由他摆布。

    “真还以为你死外面了。”秋生在心里默想着。

    “放我下来黄山。”秋生拍了拍黄山的背,商量到。

    黄山全当没有听到,自顾自的走着,身旁经过的人看着热闹,只知道力士扛着个姑娘走了,当个茶余饭后的笑话而已。

    人渐渐少了去,这条路无比的熟悉,每天都从这走个来回。

    “放我下来吧,我自己能走。”秋生妥协了,再这样走下去,估摸着半道就吐了。

    这次黄山可算是听到了,“等会儿给你放下来又跑了,我再去戏园抓你?”

    秋生被他清奇的脑回路折服了,身子随着他的步子点来点去,一上一下。

    “你闹这一出,我还有脸回戏园去吗?”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刚不久。”

    “你回去见素娟了吗?她知道你回来了吗?”

    “没有。”

    “你是不是有病,不回家来戏园闹事?你知道不知道素娟担心你要死。”

    “我这可不算闹事,戏园的债还没还完,人跑了我上哪要钱去?”

    秋生无语了,很快那院子就出现在眼前,直到走进院子里,黄山才肯把秋生放下来。这一看他已经满头大汗了。

    “我还以为你死了呢,那就太好不过了。”

    下意识里秋生白了他一眼,嘴里说着恶毒的话,最开始可真是巴不得这地痞无赖死的早些。

    “那可真是可惜了,没能如你的愿。”

    秋生没有理会他,径直走进屋子里去,捯饬了许久都没有出来,黄山坐在院里的石桌旁歇息。

    “还没好吗?”他等的有些不耐烦了,忍不住催促到。

    “我还能跑哪去?你都把大门守住了,我跑哪去。”

    秋生将身上的戏服退了下来,赤膊着上身,脸上的妆没有卸干净。

    “你还赖在这不回去?”秋生回过身时,黄山撑在门边上,注视着他。

    “回哪?”

    “当然滚回你家去,素娟看到你可比我高兴,我可巴不得你死。”

    “那你呢?”废话一般的问句,秋生懒得搭理他。

    秋生从他身边经过,没给一个好脸色,一路上的颠簸,现在脑袋还是晕乎乎的。

    屋子里的陈设没有什么变化,笼子里的鸟好像知道黄山回来了,站在笼子里。

    “我这一回来院子就空了,你怎么又回戏园去了?”这回轮到黄山质问秋生了。

    “你跑了,没人养我了,不得去讨生活吗?”秋生走到院子里,给鸟喂了点谷子。

    “我还能去哪,除了唱戏我也不会什么了。”

    “你这段时间去哪了?”秋生瞥了一眼他,随手将鸟食丢给了他。

    “跑船,给四爷送了批货。”他挨着秋生坐了下来,秋生嫌弃的挪了挪身子,“去了趟南洋。”

    “你什么时候有的船?”看他的样子没打算继续跟秋生解释。

    “那看来是挺远啊,能去三四个月,你再晚些,我就跟素娟商量给你办个白事算了。”秋生阴阳怪气的说到。

    换作早前黄山已经生气了,今儿个奇怪的很,那笑脸为什么看起来那么恶心。

    “你还不回去?”

    黄山这家伙看样子是想赖在这里了,看着他就心烦,今天整这么一出。

    秋生站起身,走到他身后,用力的把黄山朝着门口推去,“滚出去。”

    “哪有把主人赶出去的道理。”

    秋生才不管这些,硬生生的把他推到门口,一用力把他推了出去,下一刻还不等他反应,门就关上了。

    “滚回你家去,我累了。”

    说罢院子里没有再传来声响,黄山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才悻悻离开。

    门敲了两声就停了下来,素娟站在门口犹豫了,门外的是谁?

    “怎么还不开门啊,又是铺子里的伙计?”老太太先说话了。

    “还没开门呢。”

    门被打开了,素娟的神色从平静到震惊,随后是无措的慌张。

    “黄山—”她有些激动的说话都开始结巴,“你可算回来了。”是应该激动的时候,素娟却好像有些惶恐。

    她向前走了几步,身子朝着他靠去,可是最终还是犹豫了停下,在他面前几步的位置。身子侧过,老太太正好朝着门口走来。

    “你还知道回来?”板着一张脸,老太太一反常态,黄山还没进屋,她就先开口指责到。

    “先进屋吧。”素娟将门关上,眼睛一刻不离黄山,心里有些激动,却要保持镇定。

    “去外地办了点事,忘了时间。”

    “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老太太的语气缓和了些。

    “突然找来的生意,我也没个准备。”黄山敷衍的回话,老太太这时已经拽着他的手坐了下来。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两人聊的火热,全然没人注意素娟,她尴尬的站在一旁陪笑,说到点时还要附和着点头,活生生像个机器一般。

    突然想到那事的素娟,小声说到,“我先上楼去收拾屋子。”

    他们好像压根没有注意到素娟说的话,不过这也正好。

    空荡荡的屋子,她逐件退去身上宽大的旗袍,黑压压的衣柜,那一抹突兀的色彩。

    窗外的阳光正好,让那淡粉色的衣裳多了点灵气的感觉,铜镜淡抹。

    微风从窗外吹了进来,那一声声鸟鸣,随着一声声叹息,慢慢散去。

    身姿被衣服盖去,哼唱着还没完全熟练的唱词,一点淡淡的红唇。

    “怎么还没上来。”

    她站起身来,别扭的步子伏在门边,小心翼翼的往外瞧,楼下的谈笑声传来。

    兴许是老太太太想儿子了,也或许是许久没见了,一说起话来,就是那家长里短,时常还教训几句。

    “你这回来了,铺子就不用再叫素娟去了,她一个女人家的成天抛头露面的,总不太好。”

    说着老太太,嘴一撇,“你还要谢谢素娟呢,她可没少替你打点铺子。”这一转头,人就不见了。

    “娟儿?人呢?刚才还瞧见她在这的。”

    “上楼去了吧。”黄山站起身子来,“我这回来还没来得及休息,这会儿有些累了,我就先上去休息了。”

    老太太点头同意了,黄山作揖随后上楼去,这困意可真是说来就来。刚上楼梯,黄山就看到一个身影倚靠在门边,门半开着,那人好像没有注意到有人上楼。

    “素娟,你在这干什么?”

    一身淡粉色旗袍的素娟,惊慌失措的回过头,因为紧张脸都羞的涨红。

    “你怎么就上来了?”

    “我—”黄山说着,上下打量着素娟的打扮,“你这是什么打扮?”

    “好看吗?前段时间刚去铺子里做的。”她紧张的攥着指头,眼神不自觉的四处乱看。

    “还行吧。”此刻的黄山只想感觉休息,随口敷衍。

    下一秒,素娟上前拽着黄山的手就往屋子里面走去,也不管他是不是愿意。

    “你这是又闹哪出?”黄山有些不耐烦了。

    “一会儿就好了,不会耽搁你太多时间的。”素娟加快了步子,黄山就这样被拽着,像是妥协。

    房门被打开,素娟把黄山拽了进去。屋子里感觉有些冷,偌大的屋子显得空空荡荡的。

    素娟走到了窗边,丝丝阳光从缝隙里钻了进来,素娟两只手紧紧抓着窗帘,深吸一口气。

    “还是白天,素娟你也知道我们之间的规矩的。”

    黄山的表情变得严肃,他警告到。素娟没有理会他,背对着身。

    身后传来窸窣的声音,看来黄山已经忍耐到了极限。素娟努力说服自己。

    一道刺眼的阳光,将屋子里的昏沉打破,猛地光亮让人睁不开眼。素娟的身影隐默在其中。

    “游艺中原脚跟无线如蓬转,铁砚磨穿才高难遂男儿愿。游遍了普救寺十里深院,参菩萨拜圣贤数过了罗汉……”

    黄山愣住了,在光亮中她的身影黢黑一个,恍惚间好像看到了某一个人。

    素娟吃力的回想着秋生教的唱词和动作,越是努力越是吃力,额头冒出一层细细的汗珠。

    她抬眼看向黄山,他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素娟忍不住笑了起来,很心酸,像是自己乞讨来的。

    眼前渐渐能看的清楚了,素娟的身影也清晰起来,可是……为什么黄山,他的脸上会有失落。

    素娟勉强笑着,喘着粗气走到他的跟前,希望能够得到他的夸奖,哪怕只有一句。

    “秋生教你的?”

    素娟的脸僵在了那里,过了好久才逐渐回过神来,“嗯,我让他教我的,没办法跟他一样?”

    她期待着,黄山轻叹一口气,“不是很适合你。”

    “哦……”素娟愣在那里久久不能回神,这不是她期待的那句话。

    “还有什么事吗?”

    “没……没了。”

    “那我走了。”

    黄山说罢就朝着屋子外走去,就这样直接将素娟一人留在屋子里,他的身影就快完全消失了。

    “黄山!”素娟追了出去喊到,黄山只是回过了头看了一眼,“晚上还回来吗?”

    “我……我没什么别的意思,娘应该希望你晚上回来吃饭的。”

    “再说吧。”草草的三个字,却如同寒冬一般,素娟没了气力,再去折腾这些,门缓缓关上。

    黄山被人带到了四爷面前,正大的院子地上伏着三四人,身子因为害怕而止不住的颤抖。

    “呦,可算来了。”

    四爷方才令人生畏的脸,在见到黄山时,瞬间变换,热情的招呼他坐下。

    “这几人是犯了什么事吗?”

    黄山打量着面前的几人,其中那个五大三粗的家伙有些眼熟,看了一会儿,这不是那天被打的家伙吗?

    “也不是什么大事,前些日子听说这几个家伙去你家里了—”四爷看向黄山,当然他压根不知道这件事。

    “说了些不三不四的话,差点把你说死了。”四爷的话没有一点波澜,根本听不出他的情绪。

    “今儿个把你叫来,就是问问你该怎么处理这几个人。”

    那几人哀求的目光,正好被黄山瞧见,他有些难受别过脸去。

    “这事我还真不知道,不过这几人是四爷您的人,还是您决定吧。”

    “这样啊,那就出去抽他个几十个耳光先,你看怎么样?”

    黄山还没回话,就在这说话间,六七个人突然出现,上前架住了他们,活生生的从他们面前拖了出去,不一会儿外面凄厉厉的哀嚎声传来。

    “真是吵,让他们叫的小声点。”

    四爷就像是刚才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般,替黄山倒了一杯水。

    “辛苦了,这一趟南洋。”

    “还多亏了四爷,要不然我那船队—”

    “什么客气话,都是自家兄弟。”四爷有意拉拢黄山,“你我都是做生意的,船队的事我帮你一手,后面运货的事还要托你了。”

    气氛有些微妙,四爷微微上扬的嘴角,黄山符合着谨慎动作。

    二人简单的商议了之后的事情,这次跑南洋的货物是四爷的,黄山格外的上心,所以亲自跟去,确保无事。

    “四爷时候不早了,我那还有事儿要去处理,就先告辞了。”

    “也辛苦你了,既然这么说了,我也不留你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四爷的笑更加瘆人,黄山一刻不敢停歇,身后已经冒了一层冷汗。

    “四爷,有必要这么看中黄山这家伙吗?”

    “养的鸟,好了就能听话,养不好呢—”四爷长舒一口气,端起茶碗来,神情冷淡如冰峰。

    “那批货赶赶时间,让他的船队多跑几趟。”

    黄山这几天回来光顾着处理留下来的烂摊子,也没时间来秋生这,这也好省的瞧见他烦心。

    站在院子的亭子里,秋生摆弄着手势,好不容易适应的戏园生活,现在—,唉。

    黄山这么一闹自己是彻彻底底的回不去那戏园了,还不知道该怎么去跟师傅他们解释。

    门虚掩着,隐约间好像有个身影不断的在门口走来走去,偶尔站在门口停留了许久,都没有进来。

    那身墨色的宽大衣裳,“素娟?”

    门口的身影立住了,门却迟迟没有被推开,不过那人是素娟没有错。

    秋生走到门口,门打开来,宽大的墨色袍子,不合身的衣裳,让整个人显得消瘦憔悴。

    “刚才叫你怎么不回话?”

    素娟有些尴尬的冲着秋生笑到,“进来吧。”

    她站在门口有些犹豫,时不时朝着屋内望去,秋生明白她的意思。

    “黄山不在,进来吧。”

    她身子一颤,是被看透的尴尬吧,她挪着小步,在门口她又停在了那里。

    “怎么不进屋?”

    她就站在门口,整个身子崩在那里,低着脑袋,看起来不太好。

    “怎么了?”

    “我…我把你教我唱的戏唱给他听了。”

    “他怎么说?”

    “他好像不太喜欢。”她苦笑着。

    “我看他不是不喜欢,只是单纯的不喜欢你罢了。”

    秋生无奈叹气,只可怜了这家伙苦苦的坚持,兴许是有她的苦衷吧。

    “为什么不和他和离,反正他又不在意你,和离了你应该会好很多吧。”

    她愣住了,整个人一下子失神,能看到微微泛红的眼眶,她侧过身子偷偷抹去。

    “黄山他以前也跟我提过,可是……”她的声音能够明显听到哽咽声,“可是老太太她不同意,黄山已经跟她说过好几次了。”

    她勉强撑住自己的情绪不去崩溃,她站在门口,门外的孩童嬉闹声,现在这场面如此的滑稽。

    “谢谢你教我唱戏,还麻烦你这么长时间。”

    “没什么。”

    “那个…那个我以后还能来你这吗?不是…不是因为…”她说着脸都快涨红了,“还能教我唱戏吗?”

    “你下次来的时候给我带点上次的点心来吧。”

    秋生突然的请求,也算是答应了,她犹豫了下,“好…”

    简单的一个字,她却好像要考虑很久。

    黄山这家伙的脾气阴晴不定,让人捉摸不透,手头的烂摊子也够他处理好几天的了。

    黄山又是好几天没回家了,当他从进屋开始,那股子紧张的气氛也随之而来,他步伐沉重径直朝着她们走来。

    “回来了?”老太太连个正眼也不给他,“还知道回来,我看你都快忘了这个家了。”

    “这刚回来没多久,就又不着家了。”

    老太太最近没少指责他,多半是为了素娟出口气,素娟偷摸抬眼看了一眼他的脸色,很快就低下头去。

    “娘我想跟你商量件事。”

    “说吧。”老太太没好气的说到。

    黄山没有马上说,反而看向了素娟,素娟茫然的站起身来看了回去。

    “你能先回避一下吗?”

    他的话如同一道惊雷,她整个人僵硬在那里,不知道如何去回应,好在老太太看不过,开口到。

    “就坐这,有什么话还不能让她听到的,怎么说她也是你过门娘子。”老太太的脸一沉,拽着素娟的手,紧紧不放。

    眼见着情况愈发的不对,黄山看向素娟的神情愈发的冷漠,她缓缓得抽回手来。

    “没事的,既然不想我在这,我就先上楼去收拾屋子,一会儿就晚了。”

    老太太伸手想要拽住素娟,奈何她先一步退了出去,一刻不敢停下,生怕一会儿真的忍不住,哭出来,不一会儿关门的声响从楼上传来。

    “说吧,人都被你赶走了。”老太太身子向后靠去,更加的生气。

    “我想跟素娟和离。”

    “又是这事。”老太太臭着一张脸。

    “我不是说过了吗?只要我还在你就别在说这事了。”老太太努力的想要平复自己的情绪,拐杖不停的敲击着地面。

    “这婚本来就是你安排的,明知道我不喜欢她,偏偏这样,先前我也就忍了,现在我只想和离,为什么还不行。”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老太太瞪大了双眼,情绪也随之激动起来,猛地站起身来。

    “素娟嫁到这家里你好好待过她一天?她有说什么?”老太太气愤的指着黄山的鼻子指责到。

    老太太突然想到前两天听说的事,质问到,“前几天听说你从戏园扛了戏子去了西街的院子,是不是真的?”

    黄山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老太太气的血压随之升高,身子也随之轻微晃动起来。

    “我就知道。”她咬牙说到。

    “你现在是外面有人了?所以又来和我提和离的事情了,你真是—”她的话还没说完,脑子一昏,一屁股又坐了回去。

    “我看你,就是在外面玩的太过火了。”她喘着粗气,好不容易平缓下来情绪,“这件事你以后就不要再跟我提了,这次我就当你没说过。”

    “我想把他接过来,既然不能和离的话。”这一次黄山完全没有妥协的意思。

    “你敢?你有本事就把人带回来,我告诉你只要我这老太太还在,你休想!!!”

    老太太涨红了脸,拐杖重重的砸在地上,怒目而视。

    “反正你怎么说都行。”黄山甩下这句话,头也不回的朝着楼上走去。

    “反了天了…”老太太下一瞬间哭嚎着坐在了地上。

    上楼梯的声音很响,躲在门后的素娟慌忙逃窜,面对着柜子,手中抱着被子。

    门被撞开了,两人相视,是一种陌生的尴尬,素娟低下头显得仓促。

    “你什么时候上来的,我还没给你收拾好屋子。”

    素娟从柜子里抱出一条被子来,她整个人被完全挡住了,她好像故意把自己陷进去一般。

    方才楼下的争吵声她听到了,不过内容—她自己也不愿意去听。

    “稍微等我一下,很快就好。”她好想逃离,就在此刻。

    “素娟,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

    黄山神情严肃,直视着素娟,她心中一紧,也大概猜到了不是什么好事。

    “时候不早了,我还没收拾好,有什么话晚些再说吧。”她下意识的想要逃避,拿着刚换下来的床单,朝着小屋子快步走去。

    “我想把秋生接过来。”他的语气不再是商量,而是告知。

    素娟愣在那里,不敢回过身直视他的眼睛,她身子微微颤抖着。

    “挺好的。”

    “过两天我就把他接过来住。”

    素娟缓缓转身,整个人像是被抽了魂,勉强撑住了身子。

    “老太太她怎么说?”

    黄山沉默了,看来方才他们的谈话不太愉快,也可能就是因为这件事吧,素娟突然开口到。

    “秋生他…他是我朋友,你把他接过来我也能有个伴,你不在时候我还能有个说话的人…”

    她的话突然停顿了下来,脑袋整个耷拉了下来,小声嘀咕到,“也挺好。”她说的委屈。

    “但是老太太那边你打算怎么—”

    “倒时候再说,你就不用管了。”说罢黄山头也不回的离开房间。

    “你不休息吗?”素娟追了出去,黄山已经没了影。

    楼下可以说是“一片狼藉”,哭闹后的老太坐在那里,如同失神,看到素娟下楼,她背过身偷偷擦去眼泪。

    “怎么了?没事吧?”

    “没事,没事,就是些小事,已经解决了。”老太太撒谎到。

    过了几日,这日子维持着表面的平静,老太太因此卧床了两日才缓过气来。

    得了空的素娟,带着约定好的点心来找秋生,整个人因为这几天的烦心事显得更加的憔悴。

    “这是你要的点心。”

    她动作很快,才刚把食盒里的东西摆出来,就匆匆忙忙的收拾起来,甚至连秋生的话都没有回。

    “你不多待一会吗?”看着她忧心忡忡的模样,秋生有些担心“是怎么了嘛?”

    “没什么—”

    说罢素娟收拾好东西,便离开,她在门口站住了,犹豫了片刻她回过头说到。

    “应该很快就会再见面的。”

    她只留下这意义不明的话,秋生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很久没有和她再好好说话了,她看起来精神状态很不好的样子,却还要保持着举止端庄,真累。

    也不知道黄山这家伙抽了什么风,一天到晚的跑这院子来,是真没有他要做的事情不成?

    “还怕我再跑哪去不成?”

    秋生嫌弃的瞥了他一眼,无奈又只能憋着,“放心吧,戏园算是彻底被你搅黄了,拜你所赐我回不去了。”

    安稳日子没过几日,黄山成天不干正事,待在这小院子里什么都不干。

    “你是不是有病,一大早来这。”

    一大清早黄山不知道抽了什么风,早早的就坐在屋子里,盯着秋生看。

    “把衣服换上。”他手指着床头叠放好的衣服。

    一件墨绿色的旗袍,秋生嫌弃的提溜起来,腰身收的有些过分,要是穿在那些舞女身上,那身姿能够完美的显现。

    “是又要我陪你去什么宴会?”秋生将衣服丢在一旁,困意还没有完全散去,“你怎么不去找素娟陪你去。”

    “我带你去给地方。”

    “不去,滚出去。”秋生没好气的说到,随后一拽被子又翻身睡了过去。

    黄山没有离开,被盯着看,秋生再也睡不着了,起身从床上下来。

    “二十大洋。”

    黄山很爽快的将大洋拍在了桌上,这有些出奇,秋生打量着黄山,看不出这家伙打的什么算盘。

    “今儿个怎么这么爽快?”

    “打扮的漂亮些。”说罢黄山从屋子里退了出去。

    “神经病。”

    那件旗袍穿在身上有些难受,说到底秋生就是个男人,除了身材没有他们那般壮实而已。

    “你这挑的什么衣服,可真够丑的。”

    在屋子里面收拾了一番,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时辰,就跟先前陪他赴宴那样,简单的头饰,脸上的胭脂水粉也是很淡的一层,看起来气色好就行。

    黄山上下打量着他,像是很满意的点了点头,“行吧,我们走吧。”

    “你倒是说去哪?”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秋生最后是被黄山硬塞进车子里的,都不等他反应的时间,车子就已经驶离。

    两人坐在车里,没有对话,也没有对视,秋生被那衣服勒的有些喘不过来气,真是受罪。

    周围的景象越来越熟悉,先前好像来过,秋生望着窗外,沿街的那些瓦房逐渐消失,一栋栋独立的洋楼出现在眼前。

    上下两层,照着西洋的房屋建的,住在这里的非富即贵,看那些偶然瞧见的人的穿着,秋生坐正了身姿。

    “这是去哪?”秋生小声说到,时刻保持的端庄,毕竟收了二十大洋,戏也是要做到的。

    黄山又装聋作哑,秋生瞪了他一眼,车子总算停了下来,司机下车替他们开了门。

    面前的屋子气派,秋生四处瞧去,这里的印象有些熟悉,盛安的家,那这是—

    “进去吧!”

    黄山挽住秋生的胳膊,朝着屋子走去,秋生死死站在原地,傻子都知道这不是什么好地方。

    “这是我家。”

    黄山可算是开口了,秋生一听到就气愤的转身离开,黄山的力气太大了,直接一把被他拽了回去。

    咚咚咚—秋生被他“拖”了过去,屋内很快传来回应的声音。

    “你带我来你家干什么?”

    “来了。”门打开来,是素娟开的门“黄山?”她明显的愣了一下。

    “秋…”她下一秒注意到被黄山拽着的秋生,她明白是什么事了,侧过了身子,两人走了进去。

    “回来了?”

    老太太听到动静,身子靠在座椅上,声音听起来还不错,等她转过头,看到二人,还有跟在他们身后的素娟,老脸一沉。

    “这人是谁!”

    “我先前给你说过的。”

    “我还以为你说笑,还真把人带回来了!!!”

    老太太的眼睛上下打量着秋生,素娟从她身旁走过,被她护在了身后。

    “看这样子,妓院来的?”

    老太太的话说的很难听,就连本来想要赶紧离开的秋生,听到这话也不免有些厌恶眼前的老太。

    “让她走…”老太太别过头去,下了最后通牒。

    “她叫秋生,不是□□。”

    “我叫她滚出去,听不懂人话是吗?”

    气氛瞬间变的焦灼起来,老太太那皱巴的脸,此刻都崩着,那牙齿死死咬着,谁都不让谁。

    “打扰了,我现在就走。”

    反倒是秋生成了那个犯错的人,秋生恶狠狠的瞪了黄山一眼,转身就要走。

    “他今天开始就住这了。”

    “你敢!”老太太的青筋暴起,“你是不把我这老太,还有正房娘子放在眼里?”后面的几个字,她说的格外重。

    “素娟答应了的。”

    这会儿有把矛头指向了素娟,老太太一脸不敢相信的看向素娟。

    突然回来的黄山就跟发了疯似的,干的事情一件又一件让人摸不着头脑。

    素娟显得尴尬,不知道该怎么回话,秋生有些看不想起他们发疯了,现在只想找个办法开溜,他挣脱开黄山的手。

    “我不想来的,而且我跟黄山一点关系都没有。”秋生想要替自己争辩几句。

    “这里还轮不到你说话的地步。”

    “如果今天不让他进门,我就搬去西街的院子跟他住,就不回来了。”黄山威胁到,秋生看黄山的眼神,更像看一个疯子。

    “你敢?反了天了。”老太太举起拐杖悬在空中。

    “你给我滚出去!”老太太指着秋生说到。

    老太太气愤的身子发抖,颤颤巍巍的拄着拐杖,眼睛瞪的老大。

    秋生没有回应,缓缓转过身去朝着门口走去,每走一步,步子都大一些。

    “秋生—”

    “让他滚!”老太太直接一棍子敲到黄山身上,“还有让他从那院子里搬出去,别让我再看到他。”

    老太太命令到,素娟站在身后看着秋生的身影慢慢远去,门被打开了,他不见了。

    “你在外面鬼混我不管你,你还真敢带回来。”

    “素娟都没有说什么,你怎么什么都要管。”

    “你都是我生的,我怎么不能管?你真是没大没小了。”

    两人吵得不可开交,没有人在此刻注意到素娟,她悄悄的朝门口挪步。

    啪嗒—门被轻轻关上,屋内的吵闹声在下一刻传了出来,无所谓,这都跟他没有关系了。

    午后的阳光正好,入夏了天气也逐渐热了起来,身上的旗袍有些太裹身了,让步子都不能迈大。

    “接下来去哪呢?”

    “秋生!等一下。”

    “你怎么跑出来了?”

    素娟气喘吁吁的追了上来,秋生茫然的看向她。

    “我有些放心不下你,所以就—”

    “我有什么好让你担心的,现在屋内估计已经一团糟了,你还跑出来。”

    秋生沉默了片刻,方才紧张的气氛,让素娟此刻看起来还是有些惆怅。

    “对不起啊,黄山那家伙突然拉我过来的。”

    “我知道,他先前跟我说过这件事。”素娟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我不打算来的,没办法,接下来还要麻烦你了。”

    “那…接下来你打算去哪住?”素娟关切到,老太太已经下了命令,让他搬出去。

    “不知道,戏园被黄山那么一闹是彻底回不去了。”秋生笑的轻松,“走一步看一步,我也跑不到哪里去,别担心我。”

    素娟像是早就想好了一样,说到“西街那里我还有间院子,离你现在住的院子不远,要是你不嫌弃就先搬过去住。”

    她怕秋生拒绝,从口袋里掏出了钥匙塞给了他,“在那院子的西北角走个一刻钟左右,门口还挂着两盏破灯笼,就在那,挺好找的。”

    “你可不要不收,就当是你教我唱戏我给的报酬吧。”

    她紧张的模样,真的有些好笑,秋生没有推脱,有个地方住总比露宿街头强。

    “谢谢啦,不过他们知道了,你…”

    “放心,这院子算是我的嫁妆,他们管不到。”素娟傻呵呵的笑着。

    “不跟你说了,一会儿他们找不到我,会很麻烦的。”

    “快回去吧!”

    “晚些时候见。”说罢素娟回过身快步回去,秋生一直注视着她将门关上才离开。

    素娟的这个院子可比黄山那大多了,两间大屋还有一个宽敞的院子,不过可惜的是太久没人住,看起来乱糟糟的。

    简单的收拾一番,已经快到傍晚时分,秋生拖着疲惫的身子和乱糟糟的脑袋,扑倒在床上。

    “秋生?”素娟小心翼翼的探出脑袋,试探着叫到。

    “你来了。”秋生从屋子里走了出来,“黄山那边怎么样了?”

    素娟无奈的摇摇头,走进院子把门关上,“谁都不松口,没有办法,现在还是一团糟。”

    “对不起啊,我也没想到会这样。”虽然不是他的过错,但是秋生还是为此感到抱歉。

    “没什么好说对不起的,这事还是因为黄山。”

    她环顾了院子四周,这里已经被秋生简单的收拾了出来,看起来整洁了许多,她径直朝着其中一间屋子走去。

    “这些天你就先住着吧,虽然破了些。”

    “还好有你这院子,要不然我还不知道去哪?”

    “不能回戏园吗?”看来她没有听说那件事。

    “看情况现在是不行了。”

    素娟没有过多的追问,她来时带了些简单的吃食,两人草草的解决了今天的晚饭。

    无言是此刻最好的选择,静静的坐着,秋生时不时望向素娟,她感觉不太好。

    夜幕降临,两人坐在院子里发呆,桌上的蜡烛默默燃烧,天上的月亮忽明忽暗。

    入夏后那蝉鸣让人心烦,素娟无精打采的盯着蜡烛看,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你晚上在这,不回去没关系吗?”

    秋生还是有些顾虑,平日里就算是白天她都还担心太晚回去。

    “没事,家里面正乱着呢,估摸着黄山也不太愿意见着我。”素娟撑着脸,苦笑着。

    眼神迷茫,看不到未来的感觉,夜慢慢深了,何处传来的蝉鸣,还有蛙叫。

    “何况老太太也答应了我出来住一段时间。”她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看起来轻松一些,“正好,我也想要明白一些事情。”

    两个人没有说话,小小的烛光随着微风跳动,忽闪忽闪的亮点打在脸上。

    “黄山都这样了,你还不打算和离吗?”

    “我没想好,兴许跟你说的那样和离会更好些吧。”她呆呆的凝视着烛火,一点两点…

    “不过我想再试试,但是…”她哽咽了。

    “秋生你知道吗?”

    “我就像早就在笼子里养好的鸟,你知道吗?我十四岁嫁给了黄山,但是五岁开始我就开始学大家的规矩,板板正正的,照着他们喜欢的样子去生活。”

    她诉说着自己的过往,周围的一切好像瞬间安静下来,跟着秋生一同聆听。

    “我本来想着按照他们安排好的,相夫教子,做个好娘子,兴许还能让黄山稍微待我好些。”

    她内心还是奢求着这一点点的关心,就那么一点点就好…她扶在桌上,看起来很累。

    “不过看起来,我的努力都是徒劳,我有些羡慕,甚至是嫉妒,不光是黄山的喜欢,还有我不曾…不曾奢求过的生活。”

    她哭了,没有一点声音,眼泪就静悄悄的落在,忽明忽暗的烛光,映衬着她的脸,一切变得安静。

    “秋生—”

    她忽然坐直了身子,与他正视,“我想和离了。”她说的很小声,秋生愣了一下。

    “我想和离了,我累了。”

    她说的轻描淡写,恍惚间说出的惊人话语,她爽朗轻快的笑声,自从她与她认识还未听到过。

    “是不是很可笑?”

    秋生不知如何回她的话,看向她的眼神也逐渐怜悯起来,烛火下她显得憔悴,连内心都是一样的。

    她缓缓站起身,拽紧了身上那件宽大的旗袍,周围的一切也随着夜深而渐渐安静下来。

    “夜深了该休息了。”

    她自顾自的朝着屋子走去,很慢,她将盘头拆解开来,如瀑的长发倾泻而下。

    “就当我今晚什么都没有说过,晚安。”

    门渐渐关上,她的身影映在门上,在那停留了很久,火光灭了她也随之消失。

    秋生在院子里坐了很久,他思虑了许久,呼~院子里的最后一丝光亮被他吹灭。

    “晚安~”

    秋生醒来时已经临近中午,素娟早早的起床,将昨天没收拾的东西整理了一番。

    “你可算起来了。”

    “昨晚睡得有些晚了,起的也就晚了些。”

    “厨房里还有些吃食,你肚子要是饿了,可以去吃些。”

    素娟把院子里打理的有理由条的,这般的人为何还要去委屈自己呢?

    秋生注视着她,这会儿的她看起来轻松许多,兴许是没有家里的负担,也或许…

    “素娟!”秋生叫到她的名字,她停下手中的活,望了过来。

    “今天要回去吗?”

    “你问这个干什么?”素娟愣了一下,接着说到,“这段时间我还是不回去添乱了。

    “那晚些时候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不过现在…”秋生上下打量着素娟,莫名让人有些不安。

    “去哪?”

    “坐这。”说着秋生拽着素娟,硬生生把她按在那里。

    一头雾水的素娟任由她摆布,不一会儿秋生就从哪里掏出了镜子摆在她的面前。

    额头前的那一揪短发,让她看起来更加的保守,身上宽大的旗袍样式的衣裳,整个人老了十几岁的样子。

    “你这是要干什么?”

    看着忙前忙后的秋生,她忍不住问道,接下来他搬出来的东西愈发的稀奇古怪,火炉,火钳。

    秋生仔细回想着英红卷发时的步骤,手中的火钳隐隐发红,有些烧的过头了,慌乱下手都变得不听话了些。

    “你这是要干什么?”

    素娟坐在那里,看着刚从火堆中拿出来的火钳,心中隐隐不安,双手放在下面环扣着。

    手中的火钳的热度一点点褪去,乘着它还热乎的时候,秋生走到素娟身后,挽了一缕稍稍打湿的头发绕了上去。

    一阵轻薄的白烟升起,素娟紧张的闭上了眼,铜镜中若隐若现的身影。

    秋生只从她额前取了几缕头发这样做,她的头发很好,不过缺少了些打理。

    弯弯扭扭的头发锤在额前,发尖触碰到她的眼皮,她的身子微微一颤。

    “好了吗?”她紧张的吞咽口水,迟迟不敢睁眼去瞧。

    “再等一会。”

    手从她的脑后缓缓绕过,头发在秋生的手中变得听话起来,额前的几缕头发也被打理的很好。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缓缓抬眼,额头那一缕短发不见了,转而是微微弯曲的头发,稍稍垂下带着几丝韵味。

    “怎么样?”秋生期待她的回答。

    她愣在那里,看着镜中的自己,盘起的头发稍微歪了过来,从正面正好能看到些。

    “你这是怎么做到的?”

    “就是…就是跟别人学的,我也不知道,听说最近流行这个。”

    她伸手摸了摸头发,很新奇,不过很快她的眉头很快的皱了一下。

    “这头发就这样了吗?”

    “不会,洗几次她就退了。”

    “是这样啊。”她的语气轻松了许多,对着铜镜中的自己观望了许久。

    “你说晚些时候带我去一个地方?去哪?”

    “晚些时候你就知道了。”

    夜幕慢慢降临,院子的门也在这会儿被打开来,两人蹑手蹑脚的从里面走了出来,像是做贼一般。

    “跟上。”

    像是捉弄她很有趣一般,秋生故意压低了声音。

    街上已经没有人来往,白日的一切都在此刻停了下来,漆黑的夜晚,唯有那月亮照亮前面的路。

    “这是去哪?”

    素娟紧紧跟在秋生身后,生怕走丢了。周遭的事物感觉是那么的新奇,既是就在自己住的附近总感觉没有见过一般。探头探脑的。她这怪异的行为,也是惹得路过的人回头观望。

    “还没到了?”

    “快了。”

    一路上秋生也没有多说什么。他今天打扮的很精致,若不是知道他是男人,看到这模样在街头,谁能忍不住多看他几眼呢。

    他的步子有些大,素娟加快了步子,尽可能的保持她的仪态。秋生的身姿真的很好,那随意披散着的长发,看的出神。

    突然秋生在街口停了下来,耳畔隐约能够听到些许的音乐声。这里离住的地方有一段距离了,再往前些也算是闹市了。白日的热闹一直延续到了晚上。

    “这是哪?”

    不远处灯火通明的样子一下吸引住了她的视线,身旁偶尔经过的都是些打扮靓丽的人。素娟低头看了看自己这身装扮,显得格格不入。

    秋生挽起了素娟的胳膊,微微弯下身子在她耳畔小声嘱咐到,“一会儿可要跟紧我了。”素娟听话的点了点头。

    秋生微微扭动着跨步,这让他的步子显得有些妖娆。那神态和神行都跟方才判若两人。素娟想要学着他的动作,可是身子就是不听她的使唤,险些摔倒,路过瞧见的人捂嘴偷笑着。

    吵闹的音乐声,随后是炫目的灯光,周围充斥着欢声笑语,舞台上几个舞女摆弄着裙摆,搔首弄姿,下面的男人拿着钱往上砸了几张,好不热闹。

    “这是哪里?”她的声音很小,紧紧拽着秋生的衣摆。

    “舞厅。”

    这里的人打扮的精致,珠宝宝气的,头饰衣服,看起来简单,却不失体面。

    素娟有些自卑,低头看着自己宽大的衣裳,除了头发是今早秋生刚给弄的。

    她的身子瑟缩了一下,偷摸抬眼从背后看秋生的身姿,完全就是一个富家太太的样子,举手投足现在得体不失礼仪。

    秋生就如同常客一般,从容不迫,舞台上的舞曲变得深沉起来。

    “你以前常来这?”

    “没有,就来过一次。”

    二人被侍从带到一个角落里坐下,上一场的演出刚刚结束,有些不凑巧。

    “是黄山带你来的吗?”这话里有些醋意,还有些失落。那眼睛盯着秋生看,好似期待着他的回答。

    秋生突然轻声笑了,“当然不是,我一个朋友而已,不过他现在不在这了。”

    二人落座,角落里的灯光昏暗些,素娟坐在那一动不动的,看起来委屈。

    “早知道换件衣裳了。”她小声嘀咕着。

    桌上很快端来两杯酒水,辛辣的味道从入喉的那一刻就涌了上来,素娟一口喝的猛了,咳嗽了好几一会儿。

    “慢些,洋酒烈的很。”

    跟秋生这么一比,她是彻彻底底的输了,只有她是这么认为的,秋生翘起腿来,微微侧着身子望着台子,就如同画报中的女郎。

    “怎么了嘛?不喜欢这里吗?”秋生注意到了素娟变换的神情。

    “没什么,就是没听说过这地方。”

    “这是这几年刚新起来的玩意儿。”

    突然侍从端着一杯酒送到了他们面前,没有点过,正诧异呢,那侍从指着一个方向说到。

    “这是那位先生送给二位的。”

    顺着他的方向看去,打扮精致却透露着一股子土气,秋生轻笑。

    “二位很漂亮。”他转述那人的话。

    素娟害羞的别过身去,秋生举止落落大方,“谢谢。”

    这不大的插曲,倒是让素娟又漏了怯。

    “大方点,你真的挺漂亮的。”

    秋生的声音被吞没,在那一刻素娟的脸又红又烫,是那返上来的醉意吧?

    音乐响起,那些舞女穿着整齐的衣裳,扭动着她们引以为傲的身姿,去引他人耳目。

    脸上洋溢着笑,舞步伴随着音乐的节点,歌女也在这时从她们当中走了出来。

    一开嗓那优美的声音,轻轻揉揉不矫揉造作,一眉一眼却又不失风琴。

    宽大的裙摆,在灯光的映衬下,让她看起来娇小客人,台下那些老男人就好这一口,鼓吹着,她脸上的红晕很快浮现。

    不像唱戏那样,有人听来咿咿呀呀的,欢快的节奏更为吸引人。

    目光不自觉的落在她们身上,心情也随之愉快起来。当回过看向素娟时,她的目光一刻不离,闪着光亮。

    “她们这穿的是什么?”

    “洋裙,西洋来的。”

    素娟看着台子上舞动身姿的女人,慢慢的发现自己愈发的挪不开眼睛。那宽大的裙摆随着身子的扭动,轻盈飘动,灯光的映衬下更加的迷人。

    “可真漂亮。”她惊呼到,意识到自己的失礼,她收回目光坐正了身子。

    可这句话是她由衷而发的,耳边是从来没有听到过的旋律,眼前的舞步和衣服也是她从未见过的。兴许是个女人瞧见了都免不了心动吧。

    “你没有穿过吗?”秋生不免有些好奇,“先前宴请时候,我瞧那些富家太太都有一件。”

    听到秋生的话,素绢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头,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这套宽大的衣裳,感觉有些自卑,掰扯着手指,小声回道。

    “没有,黄山从来没带我去过,衣服都是照着老太太喜好做的。”

    秋生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去接她的话,舞台的气氛依旧热闹,那些出手阔绰的老爷,目光落在那些舞女身上尽显贪婪。这里的尴尬气氛显得格格不入。

    “况且,老太太也从不让我穿这种衣裳,就连颜色鲜艳些的都不行 。“她说的委屈。

    这就有些奇怪了,秋生深吸一口气,前面传来阵阵掌声,替换那舞曲的是谈论的声响。开始变的嘈杂。几个侍从从她们面前走过,手中的鲜花送去了后台。

    “我那好像有一件洋裙你要试试吗?“

    “真的吗?“她下意识的回到,不过很快那份激动就跟平日一般散去”我想还是算了吧。“

    “你都没试试,试一试也不亏什么。”

    秋生说着上下打量起素绢来,她长得很漂亮,可是却给不了人一种心动的感觉。手指纤细,若是仔细打扮一番,不比谁差,那肥大的衣服完全将她的气质掩盖住了。

    “再说你现在不住那里了,谁能知道呢?“

    在秋生的鼓动下,她的意志逐渐晃动,还不等素绢开口拒绝,手就被秋生拽住,身子也随他用力起来。

    “这又是要去哪?“这些天算是彻底沦为他的支配物了,嘴上这般说着,步子却老实的很。

    “回去试试裙子!“

    “这天都这么晚了,改日吧。“她作势打了个哈欠。秋生压根不吃她这一套。

    月光依旧,将回去的路照亮,空荡的街上,两个身影在光亮下快步走着,前面渐渐的昏暗下来,也愈发的安静。

    哼唱着轻快的调子,伴随着巷子里的几声犬吠,在热闹中安静下来。

    周围的房子在这寂静的夜晚沉睡,一点光亮将黑夜点亮。窸窸窣窣的声响传来,那件洋裙很显眼,没一会儿功夫就被翻找了出来,递到了素娟的手上。

    “这是黄山先前给我的,放着有段时间了。”

    红色的洋裙没有被好好摆放,现在翻找出来都显得皱皱巴巴的,素娟低着头盯着它看。

    丝面的衣服,放在手上还沉甸甸的有些分量。一只手顺着它摸了下来,那感觉……

    “这不太好吧,是黄山他送你的。”

    这衣裳能看的出她是真心的喜欢,可是一旦听到黄山的名字,她就迟疑了。

    “我不喜欢这洋裙的样式,要是真让我选,可能更喜欢旗袍多些吧。”

    见素娟不说话,秋生接着说道“你可别忘了我是男的。“

    “要不是黄山那变态叫我穿女人的衣裳,我才不肯。“秋生很是嫌恶的说道。

    秋生的这番话让她放松了些,裙摆垂直落在了带上,不是她的尺码,她在身前不停比对着,甚至扭动了几下身子,她自己都没注意到。

    “快点换上吧,时候真不早了,我都困了。“秋生催促到,说着打了一个大哈欠。

    秋生退了出去。屋内的亮光让她的身影显现出来。只见她慢慢退去了身上的衣裳,犹豫了片刻。那身影看起来身材很好的样子。

    “好了吗?“

    “好……好了。“她有些害羞又有些紧张,声音也有些发抖。

    听到素娟的答复后,秋生才推开门走了进去,素娟背对着站在墙边,瘦小的身躯在裙子的衬托下有些违和。

    “我感觉不适合我……“她的脸已经涨红。

    素娟小声说着,缓缓转过身子来,满脸通红。确实这衣裳对她来说有些太大了,整个身子就像是被裙子包裹住了,与其说是她穿裙子,不如说是她被穿了进去。

    “我还是脱了吧。“她的手拽住裙子,手忙脚乱的白忙活一阵。

    哈哈——秋生的轻笑声传入了她的耳朵,她脸上的红晕也加深了几分。

    “你笑什么!“素娟着急的说道,”我就说我不适合嘛,你是不是也这么觉得的。“

    她这么说话还有些可爱。裙子原本的颜色在烛光下也暗淡了些,秋生走到素娟身后,从她的背后一把抓紧了衣服,一下子宽松的衣服就变的贴身起来。

    “你这是干什么!“素娟慌了,赶忙挣脱开来与秋生保持了一定的距离。

    “你看这样是不是漂亮多了。”

    合身的衣裳,确实漂亮。铜镜中她的半个身子,身姿也映衬出来了,她的睫毛微微一颤。

    “脱下来吧,过两天我去改了给你送过去。”

    秋生退了出去,就再也没有进来,素娟悄悄推开门,院子里已经没有人了,看来秋生是去休息了。

    小心翼翼的关门,她低下身子,学着秋生那样,从后面抓紧,她笑了。

    学着那舞女的动作,裙摆随之扩大成了一个圆,缓缓落下,她微微喘着粗气。

    夜黑了,一切都失去了原本的颜色。

    ‘我想试试新的东西。’

    ‘我不想再做那笼子里的鸟了。’

    ‘我想…我想…—和离~’

    这些天黄山那边一点消息都没有,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离开那间房子,她看起来轻松了许多,脸上那如同孩童般的笑脸越来越多,这一刻停留下去该多好。

    院子的门被敲响了,就如同那许久没有声音的洞窟传来声响一般。

    “是谁来了?”

    秋生跟在素娟身后出来,她站在门口愣在了那里,门外的人跟她说了些什么,她的背影看起来好悲伤。

    “素娟?怎么了?外面的人是谁?”

    “家里的伙计,说是老太太病了。”

    门关上,素娟忧心忡忡的模样,没办法像以前那样平静下来心情。

    “要不回去看看?”

    她点了点头,“他去开车了,一会儿我就走。”

    不一会儿门外传来汽车鸣笛的声响,素娟还没坐下缓口气就急冲冲的出门去了。

    “慢些!”目送着她离开,思考着接下来该怎么办。

    “跟我回去。”

    这不合时宜的声响,搅乱了秋生的思绪,根本不用去看,这声音就是黄山。

    “你怎么来这了?刚才素娟出门你瞧见了吗?”秋生刻意回避他的问话。

    黄山死死的盯着他,只等他的一句回答,秋生无奈叹气,回过身去,不去瞧他。

    “回哪?老太太已经把我赶出来了,那地盘也不是我的,拜你所赐我戏园也回不去了。”

    见黄山没吭声,秋生接着说到,“有本事你把那屋子给我。”

    本以为黄山这家伙会因为秋生的这一番话而恼羞成怒,秋生也做好了准备。

    啪—几张纸被拍在了秋生面前的桌上,“房契,地契—”

    秋生小声嘀咕着,随后一脸诧异的看向黄山,‘这家伙是疯了吧。’

    “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房契地契算我送你的,你搬过去。”黄山几乎以命令的语气说到。

    这时素娟的突然闯入打破这尴尬的场面,三人面面相觑,素娟愣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你怎么回来了?”

    “我换件衣服。”

    这么一说才注意到她身上的衣服是那件桃色的旗袍,脑袋上的头发被乱七八糟的东西装饰着。

    黄山的眼神便的奇怪,停留在素娟身上,让人不自在。素娟回避着快步回到屋子里去。

    “你在这跟我掰扯这些也没什么用,不如回去瞧瞧你娘,听说被你气的够呛。”

    秋生站起身,将桌上的地契,房契什么的收好,塞回到黄山手中,随后朝着门外走去。

    “去哪?”

    “你管我?”秋生说到,“与其叫我回去,不如回去跟素娟好好谈谈。”

    素娟收拾好了,换回了那件宽大的素色衣裳,头上的簪子也一一取下,整个人一下子少了些生气。

    “秋生呢?”

    “刚离开。”

    “哦。”素娟敷衍的回了一句,便急冲冲的出门,黄山紧跟她身后上来车。

    车启动了,场面尴尬,两人如同刚相识的陌生人一般,一路上素娟紧张的望向窗外,黄山时不时瞥一眼。

    “你怎么换了衣服。”

    黄山不经意的一句话,打破了僵局,素娟额头的碎发还贴在上面,有些弯曲。

    她愣了一下,“老太太她不喜欢我那样打扮,我担心她瞧见生气。”

    “你那样挺好看的。”

    “谢谢。”

    车朝着小洋楼而去,一路上又是那持久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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